再往后的好几十年里,卫子夫稳坐皇后的宝座,亲眼见证了大汉朝的繁华与强盛,她母仪天下的模样也会永远镌刻在史书里。
白九年曾在和千影对弈时随口说过,如果卫子夫在她六十岁时死去,那她也是一个身世传奇、儿孙满堂、三千宠爱在一身、享尽荣华富贵的女人。
但是她没有,她选择了顽强的、固执的、甚至是不识趣的活了下去。她看着家族里封侯拜将的男人们都在盛年死去,看着刘通对自己愈发的疏远,看着后宫里一个又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不断更迭,她还是选择了胆战心惊、风雨飘摇的活下去。
以至于最后草草了尽余生,一直到她的曾孙刘询从民间即位,才为她加了谥号,名之为“思后”。
至于刘彻有没有在卫子夫死去的日子里思念过这位陪伴他走过人生大半载的皇后呢,谁也不得而知。
白九年说这话时,眼里满满都是可惜。
千影想了想,道:“也许她是想在汉武帝身边多待一阵子呢。”
“啊?”白九年扬起了一双迷茫的眸子。“但她知道刘彻不爱她。”
“刘彻也不爱陈阿娇。”千影提醒道。“但是在刘彻心里,陈阿娇和卫子夫的分量还是不一样的。”
“依你看,是陈阿娇在刘彻心中分量重,还是卫子夫在刘彻心中分量重?”
千影张了张嘴,却觉得思绪万千,无从说起。
他很想说是卫子夫,但是总觉心虚。
“依我看,都差不多。”千影苦笑。“但我想,她们在你心中的一定是没有分量的,不然同为女子,你却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落入这个下场。”
“你抬举我了,不管怎么说,陈阿娇要刘彻的温情,于是刘彻便把所有的残忍都留给了其他女人;卫子夫想母仪天下,现在她是最传奇的皇后之一,她们的愿望,也算是满足了。”白九年有些无精打采的看着棋盘,打了个哈欠,难得的没有和千影斗嘴的兴致。
“你可又是乏了?”千影关切道。
“是。哎,我去躺会儿,这残局等我回来,你可不许耍赖。”
白九年摇摇晃晃的回了屋,还不忘打趣。千影却笑不出来,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写满担心。
这些日子白九年愈发嗜睡,虽然身体不见有什么异样,但总归是反常。
朝歌的红颜祸水,藤萝的春心错付,虞妙戈的霸王别姬,再加上这次由四个女子构成的一整个繁华世界,白九年在不断消耗自己的精气,她却不自知。
也许自己该去做点什么了。千影想。
汉朝的故事还在白九年的梦境里继续。
先有李央央宠极一时,艳冠后宫,奈何红颜薄命,刘通念及李央央往日的美貌,不顾李央央重病缠身,在其临死前专程来见李央央。李央央自觉刘彻的心意,皆是因为自己的一副好皮囊,索性用被褥遮住自己的病颜。
待其死后,刘通仍对李央央念念不忘,还为其写下《落叶哀蝉曲》,以纪念自己心中最美的女子。
但哪有男人永远念着一个女子,他们喜欢的,不过都是十八岁的姣好容颜罢了,很快刘通又将赵钩弋带回宫,却在立太子之时毫不手软的杀了她。
刘通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年纪大了,女人对他的吸引力已不如当年。
看着能歌善舞的李央央、身世传奇的钩弋夫人相继登场,又相继落幕,白九年心想,或许刘彻对卫子夫也还是有过感情的。
卫子夫歌女出生,李央央也是乐舞世家,赵钩弋更是体态气质像极了卫子夫,若不是刘彻记得卫子夫,也许也不会有之后的两位夫人。
更何况,卫子夫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四十九年,李央央和钩弋夫人都是早早的退出了那个舞台,特别是钩弋夫人,纵然她的孩子往后能一步登天,她却在儿子刚成为太子之时就被赐死。
如此看来,刘彻对卫子夫,还是有些许余温的。
不过,也有可能刘彻就是喜欢这一款,也许反观刁蛮的陈阿娇,才是他的生命里不一样的烟火。具体情况,也只能去问刘彻本人了。
白九年是个想做那便放手去做的人,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风风火火的跳下床找千影,她想跟他说她要去见刘彻一面,让千影不要做自己的饭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这让白九年一下床就撞了桌子。
她揉着脚点亮灯,又试探性地唤了几声,没有向往常一样得到回答。
嘛,虽然千影也不是不能离开这里,但是身边突然少了一个聒噪的家伙,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白九年挠挠脑袋,更加坚信了要去找刘彻的决心。
实际上,早在钩弋夫人和李央央之前,在卫子夫之前,甚至在陈阿娇之前,有一神秘男子曾带着一颗夜明珠造访七阁。
他的愿望是,希望他的朝代,能如同这颗夜明珠般,即使在最深的黑暗里,也能绽放出如此璀璨耀眼的光,在最孤寂的夜里,挺直腰杆迎接黎明。
他要的不仅是一个结局,是一生的繁华,甚至是一个朝代的繁华。这个故事太庞大,注定了需要无数白骨去填充他日渐膨胀的欲望。
红颜即是白骨。
陈阿娇也好,卫子夫也好,李央央也好,赵钩弋也好,不过是铸造这盛世繁华的一抔掺着血肉精气的黄沙罢了。
这个男人在日后成了威名远扬的汉武帝,无论是政治,军事,哪怕是后宫之事,也是历代帝王中的佼佼者。
刘通从来不担心他的女人们会别有用心。刘通知道,帝王家就是个大染缸,进去的人都会被染上权利和欲望的污浊之色,这里的人,没有真心,没有情感,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亲者为仇,爱人相杀,这就是皇家。
刘通不相信皇宫里会有感情,但他相信那七阁主人以他血为引为他写下的一世繁华。
白九年见到刘通的时候,刘通年事已高,但仍然雄姿英发,气宇非凡,豪气不减当年。
她是在入夜后突然出现在刘彻的寝宫的,刘通见到她却没有丝毫的吃惊,反倒是在看到白九年白衣飘飘,容貌与当年分毫无差,那浑浊却锐利的眼神里露出了赞叹而惊艳的笑意。
“孤原先以为那七阁主人是天仙下凡,如今看来,倒真如此。”刘通的目光毫不避讳的扫过白九年的身体。“至此一别,也有几十年了罢,孤垂垂老矣,你却还是少女的模样。”
“陛下才是,这些年不见,仍旧英姿勃发。”白九年客套道。
“七阁主人深夜造访,可是有事?”刘通一挥手,示意白九年随意坐。
白九年不仅随意的坐了下来,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我们七阁也是讲究售后服务的,如今故事渐入尾声,陛下,可还满意?”白九年把玩着雕花的漆制酒器,笑道。
刘通大笑:“白姑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何必来问孤?这故事,从朕的阿娇找到你时,就按照当初我与你求的在发展,我又有何不满?”
白九年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七阁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七阁的每一单生意,都能得到价值连城的回报,因此,白九年并不需要七阁每天都热热闹闹,门可罗雀也没什么不好,有缘人自会带着千金而来。
刘通是她的有缘人。
陈阿娇,卫子夫,李央央,钩弋夫人,都不是。
故而,虽然这四位女子都与白九年许下了愿望,但白九年并没有问她们要取鲜血,只是口头应下,也并未所求回报。
她们能找到七阁,冥冥之中,也是刘通的安排。
尽管她们的愿望,看似都已实现,但最后她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自古无情帝王家。
白九年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投身王族,哪怕落个尸骨无存,也要为了那虚无的权利去争个头破血流。
明明连自己的生死都掌控不了,却还想掌控别人的人生。
白九年其实还挺可惜那四个女子的,每一位都有着自己的特色,但是却因为刘通,生生做了他的陪衬。
“陛下,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白九年抬头,眼中写着疑惑。
“但说无妨。”刘通看着白九年愈发欣喜。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般天真无害的容颜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喜欢从宫外带女子回来的原因,但凡在这皇宫中待过的人,眼里不是藏着恐惧就是藏着贪婪。
“真心爱着你的陈阿娇,陪伴你走过生命大半岁月的卫子夫,被你宠之入骨的李央央,当今太子的生母赵钩弋,到底哪个女人曾让你真的动心?”自古红颜多薄命,白九年却仍是不忍。
“孤真正动心过的女人,白姑娘难道不知道吗?”刘通彻目光灼灼,贪婪而率直的看着白九年,“如若孤从未遇见过白姑娘,阿娇或许会是孤记忆里最深的女子。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白九年闻言,抬眸与刘通对视。
贪念无餍,那甚至是刘通连隐藏都懒得隐藏的东西。
在皇家,这太正常了,不争就是不争,只有贪婪的人,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白九年笑了,这个笑容让刘通想起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着漂亮姑娘起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陛下可是要将我留在这宫中?”白九年露出一个媚而不妖的笑容。
“若美人有意,孤自是欢迎。”
“想要留下我可是很贵的,一个夜明珠可以为你换来一世繁华,但若像我留在这里,陛下又为我准备了什么好物呢?”
“美人可是想当皇后?”刘通一挑眉。
白九年轻轻摇头:“我要那母仪天下的虚名作甚,我是七阁的主人,有缘人自会相认,我从来不求名留千史。”
刘通略一沉思:“美人若是留下,这稀世珍宝,金银财气,美人想要什么,我便为你找来什么,别说一颗夜明珠,哪怕是价值连城的碧玉,难以寻得的天山雪莲,我也会派人为你寻来。”
“……”
白九年认真想了想,觉得还是顺杆下坡算了,女人的首饰,哪会嫌多呢。
更何况,回了七阁也没什么意思,千影不在,自己整日吃了睡,睡了喝,好不无聊。
她也不想独自一人回到那冷冷清清的地方,那冷清还是留给千影吧,希望她下次回去的时候,千影温好了酒,就坐在门口的小石桌边,拿修长的手指敲着桌子,迎接她的归来。
白九年陪在刘通身边的日子,也几乎也是他最后的日子,白九年亲眼看着刘通十六岁登记,在窦漪房的羽翼下折服了数年,最终展翅而飞,翱翔天际,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神,不需要再担心有任何人会对他出手。
一直到如今他六十九岁,刘通仍然是这个这个帝国最响亮的名字之一,这个朝代的繁华终结于他,在他后面,他的子孙再没能达到他的高度。
刘通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他的繁华,不仅要无数白骨做支撑,他甚至毫不吝啬的赔付了子孙的国运。
又正是这样一个人,在七阁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七阁书上留下如此气势磅礴的一笔。
刘通驾崩的那天,白九年没有陪在他身边。这个故事不再有她的立足之地,于是她便先行走了,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那金屋,只叹人生无常。
而在白九年走后仅仅两日,一场暴雨夹杂着雷电,席卷了整个长安,而那座自刘通登记时便开始建造、直到刘通真正掌权时才彻底落成的金屋,也在这个夜里,轰然倾塌,仿佛它这一生,不是为陈阿娇,而是为刘通而生,刘通一过世,它的存在也毫无意义。
宫里的宫女都在讨论,幸好金屋向来冷清,也没有造成伤亡。只是宫女间流传着,那日有一黑衣公子的身影,矗立在废墟上的传言。
宫里从来不缺传言,没过几日,又被新的小道消息取代了。
白九年回到七阁的时候,没有温酒,没有微笑,没有烛火,也没有聒噪的声响。
她跺了跺脚,有些不怀好意的心想也许千影是被哪路狐狸精勾了去,从此不会再回这冷清之地了。
只可叹她不会千里传音之术,不然的话,不管千影在哪个角落,她也要将他骂个头破血流。
七阁已然入夜,而人间正是日出。
千影站在山头,看太阳升起时,绯红的朝霞宛如水袖绫罗,在天边舞成恣意而为的模样,也很可惜他不会凝固时光之术,将这一美景和白九年分享。
他将一精致小巧的金屋放回袖子里,这是他额外向汉武帝讨来的东西,也许会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他拉了拉自己的斗篷,向山下走去。
千影仍然游走在汉朝,这个传奇的年代,他知道,下一位能舞尽杨柳楼心月的传奇女子,很快又将造访七阁了。
白九年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他希望白九年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其余的事情,交给他来做,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