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的废后日子不难过。
不仅是陈阿娇这么觉得，就连白九年也曾和千影感叹。
毕竟陈阿娇有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个忙忙碌碌数十年的绣衣使者，神出鬼没，杀人无形，而后功成名就，金盆洗手，宛如将军挂帅，告老还乡，江湖上仍然流传着她的传说——不过绣衣使好像没有姑娘，也不是这般贴身于刘通。
虽然名声不好听一点，又龟缩在这偏僻冷清的长门宫里，但陈阿娇有时候并没有自己是个废后的自觉，宫女们都在小声讨论，把冷宫当成避暑之地的，除了她们陈皇后也没谁了。
毕竟陈阿娇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差，又有宫女伺候着，吃穿用度都不差，刘通没有忘记她的喜好，尽管现在的膳食比不得从前的山珍海味，就她的口味来说也有些清淡，但陈阿娇忌口的那些菜，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废后，若不是有人有心提点过，送到冷宫的饭菜，又怎会顾及这么多。
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身边没了繁华的寝宫，没有数不清的宫女，也没了刘通，没了耳鬓厮磨，没了缠绵悱恻。
虽然她还是孤身一人，但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可以刁蛮任性的、不可一世的陈皇后。
阿娇是单纯的，刘通说她少女心气，并非没有道理。
后宫里很多人觉得阿娇飞扬跋扈，娇蛮任性，更是难以伺候，她可以因为宫女为她梳头时不小心弄疼了她，就让宫女在烈日下跪了整整一天，以致于这名宫女仅在几日后就一命呜呼；也可以因为今夜刘通没来就掀了满桌的饭菜，当场派人给刘通留宿的妃子送白刃，逼着刘通来了她的寝宫。
陈阿娇可以为了刘通去给太皇太后下慢性毒药，窦漪房只道孙媳妇孝顺，到死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即使窦漪房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陈阿娇。
陈阿娇也可以为了刘通去算计自己的母妃，哪怕当年先皇刚驾崩时，若不是母妃的扶持，刘通根本得不到这个位置，哪怕时至今日只有她的母妃还关心着自己，她也不后悔。
她甚至可以让刘通颁布废后的指令，只为成全他的人生。
刘通是何等精明的人，刘通想不到废后吗。
在他二人之间，刘通要扮演一个好丈夫的形象，有些话，刘通不能说，那么她陈阿娇，成全他。
她是个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世人只道刘彻“金屋藏娇”的浪漫与深情，陈阿娇却知道这宫中的孩子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背后有人教过千百遍。
更何况最后落成的金屋，也不是刘彻为了她，而是她为了刘彻。但陈阿娇从来没有后悔过，有些话也从未对刘彻说过。
陈阿娇下手狠毒，看似无情，实则是因为她不懂。
就像小孩不知道用开水烫蚂蚁蚂蚁也会痛，把青蛙活生生的剥皮青蛙也会惨叫，他们这么做，图的不过是一时有趣罢了。
越年少越不知死亡。
阿娇不是那种戆直的年纪，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会给很多人带来伤害，但她不会去细想，因为那与她无关。
天真，懵懂，而又残忍。
刘通是真的觉得阿娇单纯，尽管这个表姐大了她将近七岁。
她被保护得太好，没有见过真正的黑暗，所以很多事情做起来，才毫不手软。
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折在这里刘通是觉得有些可惜的。卫子夫不比陈阿娇，卫子夫更有手段，也更难控制，那个温温和和的女人，眼神里总是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野心。
卫子夫是因为曾经什么都没有，所以如今什么都想要。
陈阿娇是因为什么都有，所以不怕失去。
她也不知道失去意味着什么，她从未失去过什么，就像是没有摔过跤的孩子，不怕疼。
如果可以，刘通并不想这么早就失去这把利刃，但是扶持卫家需要名头，如今匈奴虎视眈眈，刘通自认是个分得清孰轻孰重的人。
女人要多少都会有的。
长门宫的冷清让阿娇多少有点消息不灵通，她自然是知道外界对自己肯定充满了流言蜚语，但天真的陈阿娇，这辈子听过最恶毒的话也不过是最毒妇人心。
可若真是最毒妇人心，为什么这舞台总是男人的舞台，这天下总是男人的天下。
陈阿娇自从入了长门宫，就对时日愈发没有概念，她只是偶尔能从宫女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外面的消息，比如卫子夫又有喜了，比如某位大臣闹了什么事，诸如此类。
刚入长门宫，原本热闹的日子突然冷却下来，阿娇确实是不适应的，但彼时她不在乎，只要刘通还能来看她，如此便好。
她自然是等不来刘通的，刘通不会专门为一把折了刃的利刃而来这长门宫。
陈阿娇一开始还能安慰自己流言可畏，刘通贵为天子，自然是不能来这冷宫的。
往后的日子愈发无聊，她听说卫子夫生了个龙子，被立为皇后，又听说卫仲卿被提拔为大将军，大破匈奴，龙颜大悦。
直到后来卫子夫来过一次。
卫子夫来的时候，陈阿娇正坐在亭子里，赤着脚拨弄起水花。
这长门宫虽然有几个宫女负责此后陈阿娇的起居，不过陈阿娇总是将她们赶到什么角落，宫女们也乐得不用伺候这位大势已失却每个自觉的前皇后，若非必要情况，一般也躲得远远的。
故此，陈皇后和卫皇后的这次会面，除二人外竞无人知晓，此后的数十年里，两人从未再见面，也从未再提起此事。
汉朝两位传奇皇后的对手戏，最终也不过是历史车轮滚滚而过时，扬起的一缕尘烟。
那天卫子夫是只身来的，她两人对视时，陈阿娇突然意识到，虽然她们先后爬上了刘通后宫的巅峰宝座，但这可能是她们俩第一次独处。
“你不要再等了。”卫子夫的语气中带着些怜悯，“他不会来的。”
“关你何事？”陈阿娇笑了，“你是来示威的吗？我不过一介废后，幽居冷宫，而你已经是卫皇后了，我威胁不了你。难不成你还怕我有朝一日从这坟墓里爬出来掐死你吗？”
“不，我只是作为一个女人，来提醒你。”卫子夫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陈阿娇看着她那身华美繁重的袍子，心想那石凳可不干净。
“提醒我什么？”
“我不想讨论你所做的一切值不值得，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尽管你所做的一切在我们大多数人眼里，都真的很傻。”卫子夫语气淡淡的，波澜无惊。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后面一句话就不用说了吧。陈阿娇心想。
“正是因为你威胁不了我，所以我也不介意提点你一句，让你振作起来。”不知是没有听出来还是不在于陈阿娇话里的阴阳怪气，卫子夫仍然一副端起来的姿态。
“振作？我振作起来然后爬出去掐死你吗？”阿娇不由觉得好笑。
她侧着脑袋斜倪卫子夫，在她眼里，卫子夫不过是她扶持上来的一个傀儡，曾几何时，这傀儡也画上了荣华富贵的妆容，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刘通立她为后，不过是因为要巩固自己的势力，要找个借口提拔卫仲卿，提拔霍去病罢了，所以才成就了现在的卫皇后，真要论起在刘通心中的分量来，她还比不得刘通军营里的那些得力助手，如今她能在自己面前摆出这般姿态，还不得跟自己说声谢谢。
若不是她主动让位，卫子夫也没有今天。陈阿娇突然有些愤愤不平。她有股冲动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但一想到刘彻，内心又渐渐平静。
卫子夫对她的态度也不恼，也不正面回应她的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这般自负，却将自负全赌在了一个男人身上，何其可悲。”
“可悲？！”阿娇的声音突然上扬了一个调，“我可悲？我陈阿娇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可悲？”
卫子夫没有生气，目光中还是似有若无的夹杂着一丝怜悯，这让陈阿娇更为生气。
“你不过自欺欺人罢了。难道你真的想不明白吗？皇上若心里有你，顶多废后，何必真至于将你打入冷宫，你来这几个年头了，他又可曾来看过你。你可以给他找一千种一百种理由，但他不来看你，其实也就一个理由。”
他，不，爱，你。
陈阿娇不傻，卫子夫没必要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其实又何须卫子夫来提醒她，陈阿娇什么都懂，只是不愿去想而已。
阿娇意外的发现自己很想笑。
她原以为自欺欺人的面纱被这般赤裸裸的揭开，最后的遮羞布落地的一瞬间，阿娇没有意想之中歇斯底里，只是在一瞬间失了力气，连扬起嘴角都力不从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她从未像今天这般认真的打量卫子夫，恍然间发现自己好像是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眼前的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却是绵里藏刀，想来手段不会比她差。
大概是和年轻人之前有沟壑吧，阿娇是真的不能理解卫子夫此行的目的。卫子夫跟她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多余的，卫子夫不来，她们永远不会相见，她又何苦这么残忍的去打破一个女人最后的幻想。
“因为我觉得我们很像。”卫子夫起身。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一个不会爱上她们的男人。
卫子夫自觉言尽，不打算多留。
卫子夫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很小气的人，见到陈阿娇过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年，她觉得还是挺欣慰的。
虽然她也没有担心过陈阿娇会再次回到刘通身边，不过她不介意让陈阿娇过得更不开心一点。
刘通那虚无缥缈的爱，就是陈阿娇的精神支柱了吧。
她刚走出凉亭，便听见陈阿娇的笑声。
卫子夫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若是她这番径直离去，此后的数十年里，也不会在她心里插着跟刺。
但彼时年轻气盛，卫子夫自觉拿了陈阿娇的痛点，便毫不示弱的停下脚步，回头多看了陈阿娇一眼。
阿娇轻轻地摇头：“我现在才发现，你比我残忍多了。你自己因为清醒，所以痛苦，你便也不想让我好过。”
她又笑了，一瞬间明眸皓齿，竟在这冷宫里熠熠生辉。
“他爱不爱我，是他的选择，就好像，我爱不爱他，是我的选择。”
有野风自她们身边吹过，湖面上泛起水波。
“我们互不干涉，也互不亏欠。”
刹那间时光静止，太阳渐渐沉入山顶，星子开始闪耀，像极了陈阿娇眼里从未熄灭的光。
“另外，真正可悲的人是你吧？我从不迷茫，也不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你呢？你今日来我这里，和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一个我并不在乎的事情？你希望我给你什么反应呢。”陈阿娇饶有兴致的看着卫子夫，大大方方的伸直了腿，透明的水珠从她小腿肚上滑落，划出一道美好的形状。
入夜渐微凉，卫子夫身着华服，却忽然觉得这风有些过于寒冷了。
卫子夫突然想，也许皇上是真的爱过陈阿娇的。
那是陪他走过最艰难时光的人，是让他明白“欲望”与“权力”的人，刘通或许对陈阿娇没有爱，但他们之间一定有些什么，或许是亲情，或许是友情，也许那不是陈阿娇要的，但那是刘通能毫不吝啬的给她的。
也是她得不到的。
这一把，还是她输了。
虽有不甘，但这一刻卫子夫莫名的安了心。
陈阿娇和她不一样，陈阿娇的野心不在这后宫，如果刘通也不是帝王，如果刘通也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许陈阿娇的笑颜会比现在更加甜美。但这一切都没有如果，陈阿娇她确实是了解不够，刘通她还是了解的。
刘通就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且是个有大野心的人。
“那好。”
卫子夫也笑了，有些坦然，也有些失落。
“祝你余生无波澜。就此别过。”
这个故事，陈阿娇退场后，便是卫子夫的舞台了。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在刘通的人生里刻划下属于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