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二月·惑王心
藤萝映月,清辉四溢。
夜色轻柔,若女子纤细的腰身,盈盈不及一握。清风微拂,惹的成海的海棠花妖冶而绽。
只霎那,不知从何处荡来渺渺青烟,缭绕花前。
“咦,寒冬腊月的时节,竟还能寻到开的如此艳的海棠!”柔可入骨的声音便是在此时飘出的。
说话的是名赤足红衣的女子,却不知她是何时现身与海棠花中的。
借着清风,她一面褪下肩上的银狐袄,一面一足三娉的踏过海棠花,转身折入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终在一个清幽的木屋前停了下来,勾唇低笑。
女子眸前,不过一个再平常不过木屋,梁上未雕龙刻凤,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可女子看着,眸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她上前一步,长长的指甲扣响了木屋上的青铜锁:“七阁的主人,你让本妖找的好苦。”
如此娇媚的音色落下,青铜锁却是毫无反应。
约莫敲了一盏茶的时间,可木屋周遭仍旧寂静如初,唯有女子轻微的呼吸与那有节奏的叩门声两两交缠。
这样耗着,女子终于耐不住性子,喉咙里蹦出阴险而娇嗔的笑:“七阁主人,咱们明妖不说暗话,早听说七阁主人握有世间绝宝,轻魂墨与戏宸笔,今日,不知我可否有缘一见?”
正说着,那沉睡着的青铜锁似恍然惊醒一般,微微伸了个懒腰,便使木门应声而开。女子见势,轻巧而入。
下一瞬,所谓的七阁主人就借着微弱的光线,瞧见那么一个冰肌玉骨,青丝缠腰,媚眼如丝的美人拖着一只狐尾踏进了屋子。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只风光灼华,妖媚入骨的狐狸精。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六界的生意,只要不违了她七阁阁主的原则,她都是愿意做的。而她最重要的原则只有三个字:看心情。
彼时,那只狐狸精正细细打量着那卧在凤凰朱羽榻的女子,虽然,她们之间的隔着一双镂空雕花的木屏风,一卷碧色珠帘和一袭淡紫色的床纱。且那女子脸上附着黑色面纱,而这木屋中,未点长明灯,只在四周镶嵌了不少夜明珠。
昏暗的木屋内,榻上女子悲喜难辨,却也是开门见山:“千年狐狸,你是想成仙,还是要做狐界之主?”
“都不想。”狐狸媚音入骨,然后将一双卷睫长掩的玲珑目对上榻上女子,“六界传闻,轻魂墨和戏宸笔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圣物,有了它们,便可改写人仙妖魔一生之命格,半世之荣华,可当真?”
“当真,童嫂无欺,妖仙同仁。只要你不是命数将尽,想要什么样的结局,我都可以为你写。”
“那,你就是七阁的主人,白九年?”狐狸发挥契而不舍的精神继续追问。
白九年闻言,付之一笑,同时灵巧地从榻上跳下,月白色的身影翩然飞至案台上,点上一盏微弱的长明灯。
几乎同时,另一个身影不知从哪颗夜明珠后面钻了出来,亦是一身月牙白,不过换了主人罢了。
翩翩男子长发半束,额前漏下一缕青丝,微绕在慵懒的眸前,显着别样风韵。而他掌间握着竹刃扇,带着几分附庸风雅的嫌疑。
可还不待白九年说什么,狐狸那边媚声已出:“好俊的公子哥。”
当时,白九年保持了沉默,任凭狐狸用银色的尾巴,勾住千影公子的脚踝。千影公子求救地喊了一声,可白九年却置若罔闻。
事后,白九年对她保持沉默的解释是——顾客就是上帝,为了生意,牺牲店员被调戏一下也是没什么的。
但很多很多时日后,再回想那一幕,白九年却有了新的答案。她想自己大概是笃定千影公子不会被狐狸勾引,又或者是考虑到狐狸一看到异性眸子就发光的本性,于是大度的就原谅了。
“公子眼中风流,与他无二。”狐狸说着,移步白九年案前,长长的指甲扣在案上,“九年妹妹,我拿这一千年的修为,求你为我写一个结局……”
狐狸附在她右耳,幽幽的说完了后面的话。而白九年的左耳却传来千影公子的调笑:“哟,妹妹?我竟不知道白九年你与狐狸是亲家。”
在白九年细细记下狐狸的话后,她才一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神情回看千影:“是吗?那她刚才似乎也叫了你哥……”
点到即止,意味深长。
而趁着白九年研轻魂墨的漫漫时光,狐狸望着黯淡的夜明珠光,静静说起昨日美梦。不过用白九年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来看,那不过一段孽缘罢了。
狐说,她叫朝歌,她同无数只狐狸走了同一条路,她爱上了一个凡人,而且那个人,还是一个君王。
这样的故事,白九年听过没有百遍也有千遍了。而按照她的理解,所谓狐狸爱上人间君王那根本不算爱,不过是狐狸觉得凡人比仙人好勾引一点罢了。没什么追求的狐狸一般就去青楼玩弄玩弄感情,有点追求的狐狸闲来无事便勾引勾引木讷书生,至于那些胸怀大志的狐狸通常都投入了帝王的怀抱。
比如说朝歌和子辛。
十二月,南国无雪。
青丘之畔,朝歌一袭红衣银袄,一手挽着青丝,一手握着墨绿酒樽,赤足踏在湖泊上。
冷风善解人意,微微撩起朝歌额前碎发,更添了几分风情。
酒尽,狐醉。
约莫是初来乍道,朝歌只知人间密酒香醇,却不知,它亦是会醉,会迷乱心境的。于是乎,朝歌很快便醉卧了这一川清水之上。
而她那双本就媚眼如丝的美目,在此刻更是含情三分。
朝歌看着湖中的自己的妖娆风情,不禁巧笑,念起前两日勾搭的书生,若是见到自己此时的样子,必然是要背过身子,远远扔一件布衣遮住她半露的香肩锁骨,然后静静的看着湖水,悠悠道一句上善若水。
可是这样的日子,朝歌过了一日便腻味了,于是翻遍了古书,随手给那书生留了个龟骨,说自己七日后要见君王。言下之意,就是你个小小书生配不上我的风情万种,所以后会无期吧。
当然这不过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那书生前日被一高人赠了古铜木剑配身,身为狐妖,凡间水火刀剑不惧,却独独怕那古铜木。所以为了自身的安全,朝歌只能挥泪惜别了那个易调戏的书生。
朝歌想的入神,竟不觉身后已有人,而且还是大队的人马。
直到身后一句柔情似水的低语传来,她才回过神,回眸浅笑。
朝歌修行了一千年,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便是这一刻她选择了回眸,而不是害怕身后男子的龙气而迅速遁走。然而,她一千年最后悔的一件事,也是这一瞬。
回首侧望,朝歌写着醉意的眸子看见说话的男子侧倚在一群的美人之间,一袭黑衣,掩不住他的君临天下的霸气,掩不住他眉宇枭然的戾气,掩不住他乌黑深眸中的寂寞。
这样的寂寞,朝歌只觉似曾相识。
自己孤身修行千年,似乎也被这寂寞玩弄的几近窒息了呢。可他有那么多美人陪着,虽说那美貌与朝歌这只千年狐狸比起来确实有点庸脂俗粉了,但也不至让他孤身一人,怎么他偏偏还是被寂寞缠身?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先是温婉玲珑,既而娇俏妩媚:“朝歌见古书上写着,说那圣人观水,是上善若水。而风流之人观水,便是柔情似水,不知王是哪一种?”
这样大大方方,毫无忌讳的话,男子似乎很久没听过了。所以,即便是朝歌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轻而易举的瞧见他唇角勾起的笑意:“朝歌美人,你希望子辛是哪一种?”
妖本无名,王名忌谈。可他们却在这一问一答间,交换了姓名。
“太偏执哪一种都是无趣的,不如两个都要。”她一面说着,一面直起身子,莲步款款的迎着他身旁美人怨恨的目光,走到与他咫尺的地方,勾唇笑,将墨绿酒樽递到子辛唇上。
当时,朝歌的想法很单纯。她只是想试着调戏一下人间的王,然后像以前调戏书生那样,趣味尽了,便抽身而退。
可天不遂人意,更不如狐意。她事后倒是抽身而退了,却把七窍玲珑的狐心落在他身上了。
子辛抿过杯中残酒,反握住她白皙纤细的手:“美人真是天生尤物。”
“大王你也不差。”她接话接的毫无顾忌,且将那被他握住的手微微上移,长长的指甲温柔的抚过子辛的眉眼唇瓣。
闻言,子辛纵声大笑,世间竟有这种的女子,献媚不邀宠,受赞不谢恩,且还生的如此冰肌玉肤:“美人这要去哪?孤可送你一路。”
“朝歌赶着去媚惑君王,别的,倒没有了。”言尽,她唇角笑意更深,抽身而退,投身于湖泊中。
下一刻,子辛也飞速跳入湖中,却再寻不到她的身影,唯有墨绿酒樽,在半晌后同子辛一起浮出水面。
再后面的故事,便是朝歌离开后魂不守舍,不知是迷恋他的姣好容貌,还是沦陷在他眸中孤独之中?
朝歌想,这大概就是人世间说的情。不过白九年却更倾向于前者,一见钟情,钟的不是情,是容貌。作一个生动的比喻,如果子辛当时遇到的不是狐狸朝歌,而是猪妖朝歌,估计会打发侍从赶走她。或者朝歌当时遇见的不是俊俏君王,而是落魄乞丐,也许就算她回了眸,照样会落荒而逃的,更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朝歌是千年难遇的银狐,她掌握着天地间的秘密。因而,利用这个特权,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白九年,那个可以改变她命运,实现她愿望的女子。
彼时,白九年的墨已然研好了,她撑着头细细听着,余光时不时撇向千影公子。而千影公子此时眸中,只有朝歌一只狐狸了。
对此,白九年不发表看法。只是,她忽然想起与千影初见的那日,他亦是这么看着自己的。
犹记得初见那日,白九年正被梦魇缠身数年。
有精通冥学的人说,她活不过三日。其实白九年原本就是孤儿,世上也没什么亲人,死亡对她来说,倒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但大概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最后是在医馆前晕厥的。
醒来时,才知自己被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救了。老实说,当时白九年想过以身相许来报答的,但鉴于年龄差这个东西,以及仙者不近女色的原则,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幼稚的念头。
仙风道骨的老人带她去了七阁,将一双绝宝,轻魂墨和戏宸笔留给了她,便离开了。当时他说,这七阁所在的境界,不属于六界之内,不受外界时代变迁,流年偷换的影响。且这里十二个时辰都是夜晚,没有雨雪,没有四季,常年气候温润,最适合养病。
他告诫白九年,若想一世长安,便不要离开这里。
仙风道骨的老人离开的那夜,白九年又遭受梦魇的侵扰,醒时,身边便坐着千影了。
试想一下,当噩梦初醒,床边陌生的男子默默握紧你的手时,那感觉该是多温馨呢?像是一种矢志不渝的守护。
“我叫白九年,你叫什么?”
“我从千影湖上来,你便唤我千影公子吧。”
白九年眨了眨眼睛:“千影湖?”
简简单单,随意自在的一段对话,便将两个人生生绑在了一起。那次之后,白九年便留下了千影。
所谓死而复生之人是最怕死的,所以对危险的事物绝对是敬而远之的。但白九年似乎打破了这个清诫,在完全不过问千影身份籍贯亲戚的情况下,留下了他,甚至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只是两两不相疑,两两不相问。
“白九年妹妹,你会帮我的,对吗?”朝歌狐狸的一声轻吟,唤回了白九年游离在外的神絮。
她愣愣的看着朝歌,冷冷低哼:“值得吗?其实不必我帮你,你也可以得到他?一只狐狸精,难道连媚惑心上人的本事都不会吗?”
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连千影听了都不禁一抖,侧目看她面色红润,不像吃错了药的样子,这才接话:“白九年,如果要学冷艳,本公子建议你换身红衣,勾个眼线,不然艳不出来,反倒成了冰雕。”
一句话,逗笑了朝歌,却换来白九年更冷的目光。
她拂袖,整个人回到凤凰朱羽上,冷冷抛出一句:“这生意我不做了,慢走不送。”
而朝歌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含笑:“我倒是想过随他入宫的。可是以色侍人,终不能久。况且纵然陪了他一生一世,他死后魂魄是寂寞的,而等他死了,天地又剩我一人了。这样的寂寞已经一千年了,我再不想受着了。”
言罢,朝歌银尾一摆,上了凤凰朱羽的床榻,青丝尽乱,银尾轻晃,一脸的媚意:“我要陪他青史留名,就算是后世史书,我也不要他的名字孤零零的刻着。”
那一瞬间,九年看见了朝歌眸底的执着,她用了那样倔强的一个字眼——她说她要陪他青史留名,是要,而不是想。
“真是痴情的狐狸,白九年你若继续玩冷艳本公子也不打扰你,你不帮,我可以帮的。”千影自顾自说着,执起一支狼毫,沾上白九年方才研好的墨,“朝歌,本公子也不是白帮的,我对你的千年修行没兴趣,不如事成后你把银皮袄给我?”
闻言,朝歌含笑看了千影几眼,嘟嘟囔囔了一句:“公子,有心了。只是这忙,唯有九年妹妹能帮我呢。”朝歌说着,白皙的手探上白九年的手腕,泠泠一声巧笑嫣然,“九年妹妹可知道银狐掌握天地间的秘密?不如白九年妹妹帮我这一次,我告诉你救你老人与你的渊源,还有你身世的秘密,如何?”
音落,千影本以为白九年会与朝歌再左谦让,右推辞一番才应许,却不料遇上这开门见山,行事果断的狐狸,白九年的性子也是利落起来,起身踱步,夺过他手中戏宸笔,翩然落座。
整个过程,十秒完成。
“好。”白九年应着,从袖间翻出一根银针,刺在银狐腕上,引着腕上的血,流进墨中。
白九年一面做着,千影一面很配合的进行解说。他咽了口清茶,摇开了竹刃扇道:“朝歌你既然掌管天地的秘密,就也知道这轻魂笔和戏宸笔没有六界传的那么邪乎,它虽能写下结局,却是有字数限制的,且戏宸笔会用自己对所改命数的理解,去实现那个结局。”
“我知道。七妹妹只写,十二月南国青丘女子,要与子辛共垂青史,永世相陪。”
“就这样吗?轻魂墨一次可以写七七四十九个字,你只写了二十四个字,不再添点什么了吗?至少,添上让他爱你吧。”白九年皱眉询问。
“不,这样足够了。”她扬眉一笑,生灼灼风华。
“正如白九年妹妹所说,我一个狐狸精,难道还不知如何媚惑心上人的心吗?”
说话间,二十四个字已写尽。朝歌看着笑笑,转身踏出了七阁。她走时,身上只有一袭红衣,尽露妖娆凄凉。
七阁案台上,银色狐袄灿灿生辉,白九年嗤之以鼻的丢开,却被千影细细收了起来。而另一边,雪白宣纸上,方才写下的二十四个字突然渲染开来,一层一层透入百张宣纸,幻化成一行一行的字。
第一行写着:南国十二月,朝歌城,重霜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