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放假前，我陪妈妈去医院做了复查。
妈妈说，过年如过关——过年前后是病老之人离世较为集中的时段。“老人本来身体好好的，病人原来病情平稳的，到这个时候就突然出事，弄不好就走了……不信不行。”
在老一辈人看来，这是因为某种神秘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原因。
医生说妈妈目前情况比较稳定，即肿瘤细胞进展情况比预想的要好。
——当然，还是在进展中。
妈妈听到“稳定”、“好”这些词，心情轻松了一点。
我们去商场买了些年货，吃过午饭才回家。
现在的春节老实说没什么意思。家长们不用忙年准备吃喝零食，各种东西全都供应充足、随时可以买到；年轻人只是放了一个七天的假，聚会比平时多一点；小孩们就是在寒假中多了几天爸妈陪伴的日子。仅此而已。
家里人口少又没亲戚可走的人家，就像我家，这时格外感觉寂寥。
我像往常一样赶稿子，新故事，还有小说改编。小说改编项目，我跟那家公司最后约定，我先出一稿故事大纲和人物小传，年后跟秦天去谈，他答应当然好，如果拒绝，就跟第二目标演员谈。
通常这种操作意味着公司对这个项目还在观望，但是，因为是我自己的小说，我愿意接受这种不确定性——反正小说再不拍的话，两年后版权会重新回到我手里，我可以尝试再次售卖。
妈妈有些不满：“过年都工作，你可真忙啊。”
我安慰她：“妈妈，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工作，等他们上班了我就有时间陪您玩了——工作日哪里都人少，票啊酒店啊都便宜。”
妈妈听了，眼睛闪闪发光。
我突然有了主意：“等我把赶时间的一点事忙完，咱们就出去旅游吧？您想去哪儿？”
妈妈想了想说：“日本。幸子的国家。”
幸子是山口百惠小姐在电视剧《血疑》中扮演的角色。妈妈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正值中日关系友好期，山口百惠是多少人心目中的传奇。
“好啊！”我说，然后立刻拿出手机查询旅行社信息。
妈妈看着我，开心又崇敬：“孩子，真是羡慕你啊，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有时间，也有钱。”
“只有小钱。”她的话让我颇感压力，“不买房子不买车的话，感觉还好。”
“你没这根弦，我知道。”妈妈笑着说，“要是你有投资眼光的话，应该活得比现在潇洒。不过，没有就没有吧，不能强求……反正你没有的东西本来就多……”
妈妈最后一句话突然戳中泪点，我差点掉眼泪。
“那我先回屋写东西了。您准备着，咱们要去看幸子小姐的家了……”
秦天近期的动态都与电影《拉恋》有关。先放出来的预告片和花絮视频噪点多多，漏成筛子的问题剧本和放飞自我的秦天和其他演技明明在线的大咖……我看得如坐针毡。网络上暗戳戳的讽刺文占了上风，赤诚的秦兽与之浴血奋战，死死抓住的论点是“秦天好帅”、“秦天很努力敬业”、“锅不是一个人的锅”。我是理性粉，保定上映前不发声的原则，但已经做好上映后怼天怼地的心理准备——这不就是活生生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吗？秦天的价值利用完了还让他背锅，投资方、制片方亏心不亏心啊？！
秦天经历这样的事情多了，所以在发布会上说：“现在回头看这部片子，能看到自己的不足，也有很多遗憾。真的要对制片方的信任说一声谢谢还有对不起……我还在努力成长，我会更加慎重地选择出演作品，一年或者几年都没有作品也没关系，只希望以后每部作品都不让信任我的公司和我的粉丝们失望。”说完，他向台上前辈和台下观众行90度鞠躬礼。
这条新闻下的评论区，秦兽们表现得悲愤而克制。因为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的小说故事大纲和人物小传发给了影视公司。与此同时，我准备回北京了。
妈妈说：“你快回去吧，你在家我还得每天给你做饭。”
妈妈真实不虚，这话是她的肺腑之言。不过，在我看来，她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做饭是为了让自己保持忙碌的状态，忙碌起来，人就没时间思考了，也就不用跟我说话了。
如果你年纪足够大，就会明白：思考大多数时候是痛苦的。这种痛苦来自于认识自己、自己与他人关系后的理智的悲凉。对大多数人而言，不了解自己会活得更开心一点。因为一旦认识了，就不免想要令自己更加完美，那就要改造自己；但是，改造自己的过程是痛苦的，结果也难尽如人意——最后，这些“觉悟者”发现，自己虽然了解了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他们也无法像不知者那样简单快乐……如果可以，谁不想“简单快乐”地生活呢？就像铺满柔软地毯和被子的房间，一切都软乎乎、暖洋洋，没有磕磕碰碰，这样过一生也不错吧？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这种安宁度日的幸运。谁的第一次思考不是摔倒、被刺痛之后发生的呢？我至今记得那个时刻，是不情愿又不得已而为之啊！鸡汤爱好者会将这些归结为“修炼”的入门，灵性觉醒的契机，人生升阶的起点。但是，F**K！我真的希望被放过啊！
同样，跟人说话——交流也可能引发痛苦，尤其是明知对方与自己思维方式、三观不同且又意志不可动摇时。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求同存异，连“好好说话”都没有保障……
妈妈嘱咐了很多事，主要是强调我尽量不要在家做饭，以及天黑不要在外逗留。
我都答应了。妈妈看出我只是敷衍，就像她答应我一定会按时吃药。
“有个事我想问问你……”妈妈有点犹豫地开口，“你觉得你生个孩子，病是不是就好了？”
我呆呆看着我妈，不知道她意欲何为。“那得生了才知道。”
“也是啊……”妈妈点头，“也有可能生了病得更厉害，没病还一孕傻三年呢……”
“您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还是没搞清楚妈妈的思路。
“不是有人说‘文艺女青年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全好了’？”妈妈认真作答。
“妈，我这个程度，不是文艺女青年……”几秒钟无语后，我尽力解释说明，“不是文艺病，是需要吃药和自我调整才能控制……”
妈妈沉默了半天，慢慢说：“孩子，我总觉得你病得比我还重，虽然不会直接要了你的命，但是……你每天过得都像搭积木一样，好不容易搭起来，第二天又乱成一堆重新来……你怎么办啊？”
——她是在说我记忆力差。回家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找东西，这让妈妈十分崩溃。后来，她用训练猫狗的方法，让我将东西放在固定的位置，还给我写了一个表格贴在墙上，将常用东西和它们常放的位置做了标注。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就努力配合，但有一次我将水果刀带进卧室，还有一次将缝衣针忘记从衣服上剪下来，把妈妈吓得不轻。
比这个更可怕的是忘记过去发生的事。妈妈有意将以前的照片都放到我房间，看着照片，我真的回忆起一些完全忘记的人和事。可惜这十年里我们遗失了很多照片和物件，不然可供激发我回忆的东西连缀起来，也许我会恢复全部记忆。
回北京后，情姐、牛莉莉去我家吃了一顿地道的家乡海鲜。还在春节的吉庆气氛中，我们各自说了自己的新年愿望，大家都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两大粉丝团长热烈地讨论了她们的电影应援计划，我听得目瞪口呆——今天，粉丝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总之，我们的目标只是为秦天加油，电影的成败不在他一个人，我们要让市场看到他的能量，同时也要警告他的公司和那些一味消耗他的影视公司，不要把锅都给秦天背。下次，如果公司继续给他接这样的项目，我们就跟他们谈判，施加压力，阻止签约。”牛莉莉豪气万丈。
对新一年的追星目标，情姐说：“我要努力工作，赚钱请秦天当我们的品牌代言人。”
牛莉莉说：“我要努力工作，赚钱换一辆秦天代言的跑车。”
我说：“我要努力工作，赚钱买一件秦天代言的品牌衣服。”
我得到了她们的嘘声。“那个品牌的衣服是很贵啊，我突破消费观念去买，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不应该写一部好作品让秦天演吗？”牛莉莉说。
“你以为我写字跟你产奶一样快啊……”我落寞地回答。
不过，就在那一刻，大脑中突然闪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火花，啊，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即可以让自己有一部作品又对秦天有益的办法……
过年的时候，林震给我发过一条拜年微信。回到北京后，我收到了他快递来的葡萄酒。我想了半天该送什么回礼，最后，我回了一条微信给他：今年或有新项目启动，可关注。
我想，对他来说事业上的机会胜过其他礼物，他的传媒公司或许可以跟投那个改编小说项目。
林震很聪明，很快回复：是前面那部小说要改编吗？
我回：嗯，不过现在言之过早，进展顺利的话再联系。
林震答：好。我喜欢里面的男二。
我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似乎更想出演其中角色。犹豫了一会儿，我回答：那么，到时联系。
一周后，我跟影视公司的人去了秦天的公司。
与预期的一样，他认为小说的男主并不适合自己。影视公司的人暗中泄了气，我想他们一定在心中重新评估这个项目的价值，考虑是否终止它。
“我也这样认为。”我说，“所以，我有一个新的想法，你愿意听吗？”
秦天点头。
“你愿意出演男二号吗？”我问。
坐在秦天身边的田明应声坐直了身子。“王老师，秦天只能演男一号……”
坐在我身边的影视公司的人一脸愕然，但没有立刻插话。
“你是说那个有点神经质的节度使？”秦天问。看来他读过小说了。
我点头：“他是一号反派人物，重要性与男主相当，戏份很重，同时角色发挥空间很大。如果把握好的话，这个角色会很出彩。同时，作为作者，我很喜欢这个角色。”
秦天笑起来：“其实，看小说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更适合我。”
我跟他讲了我写作中对这个角色的理解，秦天应答自如。“啊，谢谢你，事先看过小说。”我很感动。
“我可不想再被作者指责。”秦天笑着回答。
影视公司的人适时开口：“难得大家理念如此一致，是不是……我们可以回去准备下一步工作，这样项目就可以尽快动起来了。”
秦天对田明点了点头。田明便与影视公司的人进了会议室，我收拾资料准备离开。
秦天送我去电梯间。
“谢谢你。”他一再说。
“我也要说谢谢，所以就抵消了吧。”我说。
秦天点头。靠近看的时候，会看出他很憔悴。
“电影……你担心吗？”我想安慰他，但是开口后又觉得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点……黑历史被完整记录下来，想忘记都没可能……”秦天勉强笑了笑，“不过，也没办法……”
“上映了就一切结束。然后，用新作品盖住它吧……加油。”
秦天沉默了一会儿说：“孩子摔倒了大哭，妈妈就送一块糖，让他转移注意力……你现在就在做这样的事。妈妈是好心，但孩子还是痛，不过痛的时候吃着糖。”
我担心自己引起他的不快，急忙解释：“我是不是又做过了头？我没有别的意思……”
秦天露出好看的微笑。我小心确认眼神，似乎没有不高兴。
“我都知道，王老师。你是为了我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有些奇怪。“为你好”是我自己都抵触的说法，他说“为我好”时，我想起自己对妈妈的态度：虽然反感，但是想想她也不容易，所以只好接受。
这样想着，心“咯噔”一声。我紧张地观察他的神色，想要进一步说明，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有说服力的词句。
电梯匆匆到达。
按下电梯楼层前，我鼓足勇气对他说：“你没有什么做不好的。我期待你的表演。”
秦天笑了：“是啊，有一天人们或许会说我演得不好，但没人能说我没演过。”
电梯门徐徐关上，我呆愣愣地看着秦天的脸消失在眼前。他说的这句话听着耳熟，是在哪里听过来着？我思索着，但想不起来。
有一天，我去参加一部网络电影的映前交流会。我是这部电影的众筹投资人之一，投资额为300元。电影在一个文化产业园的影厅播放，投资人代表和主创出席。
令人遗憾的是，影片的品质比预期差很多。众筹发起人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编剧前辈，我敢于投资这个项目就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以他的资历，完全可以把控剧本品质。但是，电影最有问题的正是剧本。
后来，在私下讨论时，我才听说电影编剧是这位前辈的亲戚，一个没有受过编剧教育、不以写作为生的咖啡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是被耍了吗？信任可以这样使用吗？好，就算是为亲戚赚履历，那是不是也该好好帮忙修改一下剧本呢？
后来交流的时候，大家纷纷表示了对影片的失望，有人说话已经难听了。我听完大家的发泄，针对剧本提出了几条修改意见，然后提前离场。
任何行业都有中老年人利用年轻人的情况发生，但发生在文化艺术领域最令人痛心。因为，如果前辈们心肠坏了，他们就创作不出好作品了；与此同时，他们也不足以担当新人们的楷模。那些尊重和信任他们的年轻人该多么迷茫？
不幸的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以他们为榜样的我们，不得不自断脐带，寻找新的标杆和信仰寄托。
所以，责怪年轻人之前，请各位前辈先反躬自省一下吧。
我离场的时候是午后，一天中阳光最充分的时刻。
文化产业园的施工还没完全收尾，周围遍布建筑垃圾，很多楼栋传出装修的声响。
快要走到园区门口的时候，一个人站在一栋二层楼门口，似乎在检查装修效果。看到我，他似乎十分意外，愣愣看了我几秒钟后开心地咧嘴笑起来。
是林震。
我也笑了。自从《没夜》跟组那次，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他热情邀请我到二楼楼台喝茶。“屋子里还需要散味。”他说。这是他的红酒电影会所，听上去是一个很不错的投资项目。
“新项目进展顺利吗？”他问。
“我还在等他们通知。”我老老实实回答，犹豫片刻，我补充了一句，“他们想让秦天出演。”
林震心知肚明，如果秦天出演，那么他就不太可能加入了。“那真可惜啊……难得遇到那么好的男二号。”
我笑笑，没说话。
“其实，秦天和我有些误会……”林震说。他点上一根烟，小心地让烟雾不要飘向我。“你一直问我对我有什么救命之恩，我不想告诉你，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我想瞒你一辈子；现在，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了，那我就告诉你吧……六年前，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会杀死秦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