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站总是人潮汹涌。
我在出站口的栅栏外等候。妈妈坐的那趟火车这时应该刚刚到达。
不一会儿,一股明显是同车到达的人潮涌了过来。我从中寻找着妈妈的身影,同时拨了妈妈的手机。
妈妈过了一会儿才接起电话,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
“喂,妈,您在哪儿?我在出站口……3号口这里,怎么没看到您呢?”我握着电话,眼睛在人群中逡巡。
妈妈恍然大悟地叹了一声:“啊,忘了跟你说了!我现在刚过……天津站……”
“火车晚点?”
妈妈沉重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忍耐依旧,然后她像倒豆子一样开始抱怨:“晚什么点?我问你,你给我买的什么票?我一大早跑到火车站取了票,去找候车口,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去服务台问,人家服务员看了票还逗我:‘阿姨,您得去北京南站候车。’——你给我买反了方向,你是不是现在还没发现?我又去退了票,买了别的票。”
听着电话,我心里突然说不出地难受,仿佛有千百条虫子在我身体里钻进钻出。我想惊声尖叫,想不顾周围人的目光狂奔乱撞!
“小妹,小妹,小妹……”妈妈在电话那头一声高过一声地叫我,似乎担心我出了什么事。
“哎,我听着呢。那我在这里等您。”我回答,话音刚落,许久没发作的耳鸣令周围的声响全部消失,我镇定地说了“再见”,然后挂了电话。
我拼命维持着仅剩的一丝理性,走进旁边的一家咖啡厅,自说自话地点了一杯咖啡。
刚冲好的咖啡烫得几乎握不住,我就近挑了一张桌子坐下,迫不及待地打开杯子的塑料盖,好让咖啡凉得快一点。我需要提神。
手机屏幕上翻出了我购买火车票的记录页。果然,我将始发站和目的地站选反,买错了火车票!我回忆买票的过程,想清楚了问题所在:这款购票软件有记忆功能,我最近频繁往返于北京和家乡之间,所以它优先显示了“常用路线”,就是从北京南站到家乡,而我不假思索点了“确认”。
如果这样的事件是首次发生,那么我大可以辩解说是粗心大意,但可怕的是这是一年来的第三次,前两次我坑的是自己……
咖啡稍微凉了一点,我吹着热气以最快的速度全部喝完。然后,我趴在桌子上抱头瞌睡。——咖啡在我身上起作用总要一两个小时之后,我要打起精神,不让妈妈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个多小时后,我跟妈妈顺利汇合。当着我的面,她对买票的事只字未提。但是,我知道,当我不看她的时候,她在偷偷观察我。
妈妈这次来北京是为了中医复诊。不知道是不是对我不放心,反正她现在真的很配合治疗,按时吃药,每天锻炼身体,心情看上去也不错。
复诊完取了药,我和妈妈去了郊外山上的一家宾馆。这个季节北京雾霾严重,山里空气相对好点,而且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雪,我们想看山中的雪景。
宾馆在山上景区里面,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风格,楼梯楼道和室内都是老木地板,走上去咯吱咯吱响;电视机是老式CRT的,就是后背硕大的那种;服务员差不多都与妈妈同龄,应该是从年轻时就一直在这里的;热水是由茶房统一烧好灌暖水瓶,需要的时候去服务台取,连暖水瓶也是老式的纯色红、绿塑料外壳的。
我们定了二楼的套房。进了房间,我直奔卫生间,她到卧室放行李。不过,片刻之后,我便听到了她的惊叫声。
我急忙跑进卧室,只见妈妈正呆呆地看着她刚上身的粉丝羊绒衫——羊绒衫的侧面,差不多从胳膊肘的高度往下,晕染了一片油腻腻的黄色液体。她扎煞着双手,愣了几秒钟,急忙掏出餐巾纸,开始擦拭油渍。
我急忙拉开我的洗漱包——办理入住的时候,她帮我背过。
果然。我用两个手指头捏出一瓶按压式卸妆油,不过瓶子几乎空了——背包里面已经洒满了卸妆油。我拔出按压头看了看,将瓶盖拧紧。
“是卸妆油。”我说,“您别担心,是水溶性的,一洗就没。”
妈妈原本想说我缺少生活智商,这时有了新的疑惑——她发现我是旋了好几圈才将瓶盖拧紧,便问:“是路上盖子松了,还是你忘了拧紧?”
“肯定是松了啊……”我搪塞道。
妈妈将信将疑,扔了纸巾,从她的行李箱里拿出一套衣服,走进了卫生间。
而我,一边忙着将洗漱包的东西倒腾出来,一边想:完了,我疯了!
——那个瓶盖是我故意拧开的!临行前收拾洗漱包的时候,我将那瓶卸妆油塞进洗漱包侧口袋的网袋,大小正好可以牢牢固定;但我随即担心,如果路上不小心按压了喷头,卸妆油会流出来,把洗漱包弄脏。所以,我不假思索地拧开了盖子,当时的想法是,这样一来就算按压喷头卸妆油也流不出来。我完全没去想一个正常人首先会考虑到的问题,那就是拧开盖子的瓶子会流出更多液体!就像心智还没发育完全的孩子,就像理性已经丧失的疯子,我陷入了单向思维:目标单一而集中,以此逆推达成目标的直接条件,然后不顾一切地促成条件,直奔目标,而其他影响条件——可能还是最重要的条件——则完全没有考虑。
我不会告诉妈妈这些,不然她会比我先疯。我决定,下山后就去见悦。
第二天一早,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我和妈妈兴致勃勃上了山,时间还早,路上只有登山和摄影爱好者。妈妈和我高兴得像两个大孩子,一路爬到山顶,俯瞰茫茫大雪中的京城。我沉迷于景色,而妈妈这一代人总有一些情怀要抒发。“我们能生在这样美丽辽阔的国家,真是幸福啊!”
“是啊。”我说,“能生在这样历史悠久的国家,说汉语,用汉字写作,真是幸福。”
两个登山的年轻人愕然地看着我们,抿嘴笑着。
“你们太年轻,还不能理解这些深沉的情感。”我在心里说。
半山腰有一家茶社,我和妈妈进去喝茶取暖。
妈妈很快跟女店主聊起天,一起品茶。我一个人蜷在靠窗的藤椅里,看着飞雪发呆。
手机不时有微信提示音响起,而我一点儿都不想为这些人间的事浪费时间。
小说改编的大纲提交上去,至今没有回信。根据合同,超过三个工作日不确认收到即默认已收到,然后应在七个工作日内为我支付大纲稿酬,但是,合同只是说说而已。目前的情况,那家公司完全可以说是出现了“不可抗力”情况。秦天因为电影而遭受演技上的质疑,同时,情姐请他代言的事也有演变成桃色绯闻的趋势——现在,影视公司对演员的私生活简直比亲爹妈还操心,就算摆明是黑也不能掉以轻心。对这件事,秦天和情姐两边都没做澄清,秦天也许从头到尾都不会发声,情姐也不敢随便说话,因为现在她的任何举动都会影响公司股价。
根据情姐的说法,这个消息应该是他前夫授意水军所为。他几亿投资没打动王伊芳心肯定憋气,情姐公司上市成了他的竞争对手,还要请王伊的前任当代言人,这口气他当然咽不下。不过,用这种方式打击竞争对手和前妻,前夫哥人品也真是没谁了。我问过情姐打算怎么回击,情姐说她要认真筹划,无论商业还是追星,都“好好给他一下子”。
那天跟情姐说这些的时候,我脑子又突然放电:什么是真正的势均力敌、相爱相杀?就看情姐和前夫!
我们直到中午才下山,去宾馆附近的餐厅吃饭。餐厅的建筑依山而建,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庭院一边是曲径通幽、绿树掩映的古建屋舍,另一边是阳伞亭亭的露天卡座。
雪下得小了,我和妈妈一边赏雪,一边吃火锅。妈妈突然叫来服务员加了两个烤肉串。“我记得《红楼梦》里他们一起赏雪吃鹿肉……”她说。
“啊,您读过《红楼梦》?”我对妈妈刮目相看。
“我抓你的时候顺便看的。”妈妈笑着说。
小学毕业那年,我从同学那里借了一套《红楼梦》,在家里偷偷看的时候被妈妈抓住,书差点被她撕了。
“您后悔当时那么做吗?”我逗妈妈。
妈妈看着我,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不,当时应该管得更严厉,逼你高中读理科,上理工大学……那样的话,你就不用这么累脑子,没准儿已经结婚了。”
“妈,世上没有后悔药。”我若无其事地回答,“我们得往前看,往前走。”
“是啊……”妈妈长叹一声。
服务员端上两根烤肉,她拿起一根,吃得心不在焉。
晚上妈妈早早睡了。我在客厅工作。改编小说的事暂停了,我又回到那个古代将军的故事里。
我正写着,手机突然有微信语音进来。是牛莉莉,用很久没听到的恶狠狠的声音说:“你快去**直播!”
牛莉莉对我发狠,肯定是因为秦天。我立刻打开那个直播平台,首页最醒目的地方是五个男孩的直播窗口。他们正是秦天生日会上上台的组合None5。
网友的提问和打赏不断刷屏,五个孩子轮流回答提问。我听他们说着他们的音乐和努力,在电脑上搜索这个组合的新闻,屏幕上很快出现一长串新闻,标题有《**男团获邀出席秦天生日会 经纪人称新专辑即将推出》《秦天唱歌到底怎么样? **黑子郴亲测“就那样”》《演技差颜值凑?**烜宙不是下一个秦天》……
划重点:获邀出席生日会,经纪人,新专辑……清一色踩着秦天宣传自己。我一一点开视频,看着他们在直播中侃侃而谈的模样。生日会那天他们真诚感动的样子历历在目,怎么会突然变脸——他们知道秦天会看到他们的言论!
牛莉莉又发了几条60秒语速媲美《报菜名》的语音过来,反复训斥我给秦天添乱,帮忙还要被人踩。“你是觉得秦天太平易近人了是吧?你是觉得他好欺负吗?我们缺粉了吗,要你跳出来充好人?你不知道这个圈子的友谊都是塑料花?有的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把他扶上去他还让你不得干净,你看着这几个小崽子吧,从此以后他们一有新闻就要拉上秦天垫背,好的赖的都拉上!”
我给秦天打电话,电话拨了三遍,没人接。
要写很长的微信道歉吗?道歉有意义吗?
我在微博上找到男团的官方微博和黑子郴的微博——回头想,我真是可笑,我当时没问他的名字,现在看了他黑秦天的视频才知道;当然,我也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善良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的感性之举给秦天惹来这波又贱又LOW的捆绑营销。这次的事因我而起,就由我来亲自摆平吧。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接到了秦天的电话,他好像还不知道网上的新闻。我犹豫半天,决定直接告诉他:“秦天,那天那五个孩子,拿你捆绑营销了。”
秦天愣了一会儿,笑着说:“好像也不意外。不过,也没关系了,要是对他们有好处就捆绑吧,总比梱着炒绯闻有意义。”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知道的,那些新闻总要顺便黑你一下……”
秦天的语气明显低沉下去,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哦,媒体为了吸引眼球,艺人公司为了宣传嘛!不关他们的事就好。”
“秦天,对不起……”残酷的真相我无法说出口。两个30岁的人竟然被几个20岁的人当冤大头?而我,秦天的死忠粉,这次竟然亲手将他推进巨坑!
“跟你没关系……”秦天笑着回答,“我们只是愿意与人为善……”
两天后,我和妈妈回到城里。回家的路上堵车严重,妈妈仰头睡着了,我刷着手机新闻。那一天,秦天在南方某市为新电影路演。网上有许多现场照片和视频,我祈祷着媒体们不要故意挑起话题,现在的秦天已经到了承受力的极限。
他昨天曾经给我发了一条微信,简单地说:如果连年轻人都变坏了,这个圈子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肯定看过那几个孩子的直播视频了。
“真对不起!”我简单地回答,我已经着手在做一些事,但我还需要时间。
秦天没有回复。
一直到进家门,网上没有爆炸性新闻出现。我松了一口气。
我正准备收拾一下去洗澡,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接起,是情姐:“小妹,快跟我去莉莉家,她儿子被抢走了!”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情姐顾不得解释:“咱们到哪儿再说,一会儿见!”
牛莉莉已经在家哭得鼻青眼肿。原来,今天是打预防针的日子,她和保姆带着兕儿去社区,中间她去了一次卫生间,结果出来,保姆和孩子都不见了,保姆电话无人接听。她顿时就慌了,后来在派出所调出监控,发现是她婆婆将保姆和儿子推上车带走了。
“我艹,真是狗血!”我忍不住骂起来。
“你联系你婆婆了?”情姐老成一些,开始想解决方法了。
牛莉莉擦着鼻涕点头:“说是要跟我去法院,要孩子的抚养权。”
“幼儿优先考虑跟妈妈,他们有什么胜算?”我问。
“那个老女人说我有两条有问题,一个是我现在还在适应新工作,收入不稳定,不能保证孩子的生活条件,一个是说我男女关系混乱——她派人偷拍我和以前男同事们一起玩的照片。那些照片都是摆拍啊!”
“要起诉就起诉,现在你先报警要回孩子。孩子还在吃奶呢,她也算是亲奶奶?”情姐说完给她的律师打了个电话,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我们一起出门,去附近派出所报警,坐警车去牛婆婆家。
三人坐在后排,我突然心生感慨。最近我们仨都水逆了吧?情姐明显消瘦,牛莉莉哭得脸浮肿,我看上去好好的,但抑郁症正在吞噬我的理性……
“对了,你那烂摊子准备怎么办?”牛莉莉问。
“已经有眉目了,等我消息吧。”我说。
——两个小时候,当我们精疲力竭地抱着兕儿回到牛莉莉家的时候,我们看到了秦天的最新消息:在电影路演现场,有记者追问秦天跟**男团的事,秦天几次拒绝未果后,忍不住爆发,怒问:“媒体这样可以吗?作为专业人士这样可以吗?前辈这样可以吗?年轻人这样可以吗?”现场一度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