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神，我会像记者一样采访他，中心问题是：你如何设计世间万物的样子？
就像蝴蝶，多么美丽的生灵，可是，为什么你设计它的幼虫是完全不像一个东西的毛毛虫？】
你能想象出我是如何顶着“王小妹”这个名字活到二十七岁的吗？
眼前，圣天浩海影视公司的前台小姑娘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我刚报上名字的时候她还咬着嘴唇忍着，不过片刻之后她便“扑哧”笑出了声。她一脸愧疚地看着我，与此同时笑得更大声。
“我爸爸是苏东坡的粉丝。”我忍着不快，轻车熟路地解释。我应该庆幸，据我妈说，开始的时候他曾想不管生男生女都叫东坡，后来看我还算可爱，才改成小妹。
小姑娘显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又补充了一句：“苏东坡的妹妹叫苏小妹。”
小姑娘看着还是一脸茫然，我正想跟她说明苏东坡是谁，苏小妹又是谁，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啊，原来是这样！不过没考虑到姓的问题，苏小妹好听，叫王小妹就……哈哈哈……”
小姑娘转身，我看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跟小姑娘一样满脸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尽管没法用手机相机功能自查当时的脸色，但从他和前台小姑娘瞬间收敛笑容这一点来看，我那会儿已经面露凶相。
“你好，王老师，开个玩笑，别介意……”男人恢复了商务仪态。
“这是我们董事长，周董。”跟在他身后的女士立刻补充道，“王老师好，我是圣天浩海策划总监李云。”
我收敛杀气，微笑点头。
随后，我跟随李云和周董去了会议室。公司的布局看得出是找人看过风水了，陈设极度低调奢华，黑色主调，高大空旷，地上铺着兽皮，空气中有沉香的味道。置身其中，我感受到了自己的鄙陋粗糙。
来这家公司之前，我已经搜索过其背景，是这两年刚成立的新公司，其集团公司以金融和房地产开发为主业，影视业务主要是跟投，电影电视剧都有。
——在编剧行里，有一种说法叫你是什么层次就吸引什么层次的公司。我这个层次，吸引的常常是这类公司：跨行业的、不差钱的、从未作为主投方的新公司。换句话说，就是一些不靠谱的公司。如果有人以此推论出“我是不靠谱的编剧”，我也百口莫辩。
这真是令人绝望的现实。
简单寒暄了几句，我们便切入了主题。让我意外的是，他们没有再追问剧本的细节，没有就稿酬或付款期限讨价还价，而是直接开始谈合作的细节，就像我们已经签好了合同。
“对剧本方面，你们还有没有要问的？”一向作品运坎坷，我有些不适应这样顺利的进度。
李云先摇了摇头，然后望着周董。我也随她望着周董。
“其实有一个问题……”周董说着，突然忍俊不禁，“听李总监说你的附加条件是一定要秦天出演男主？你是他的粉丝？”
“是，我是‘秦兽’。”我正色回答，“十年兽。”
秦天的粉丝叫“秦兽”，十年兽是自秦天出道就追随的元老级粉丝。
周董和李云刻意控制表情，憋着笑。周董说：“不好意思，我因为从不追星，所以……你别介意啊……”
我勉强微笑：“您也别介意，我是秦天的死忠粉。”这时，我也调整了状态，时刻提醒自己：我要表现出秦兽的良好精神风貌，不能给男神丢脸。
“脑残……死忠粉是不是不能接受任何批评？”周董试探着问。
“不，我是理性粉，能够客观评价偶像的表现，捧杀是害不是爱，我希望自己的偶像红得长久。”考虑到我的回答可能给秦天带来的影响，我回答得字斟句酌。
“那么，你客观地评价一下：秦天的演技到底怎么样？”周董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心里咯噔响了一声。我的剧本之前曾跟另外两家谈过合作，不过都在谈附加条件之前就黄了。看剧本的时候，他们都说写得挺好，不过需要公司内部深度评估。这之后，就没了消息。影视剧投资动辄数千万上亿，决策必定谨慎。对一个之前作品寥寥的编剧而言，他们没有足够的信心。他们宁可找有名的编剧签约即使知道最后动笔的不是他本人，或者找一个有数据支撑的IP做改编即使IP最后能用的只有几个人名……
这对一个没有名气和IP版权的编剧而言是最大的伤害——他们看了你的文字，甚至喜欢你的文字，但最后还是不选你。
历史要第三次重演吗？
“他还需要磨练，我承认。”我诚恳地回答，“而我知道他的所有优点和缺点，剧本也做了扬长避短的设计。我希望这部是秦天和我本人都感到骄傲的作品。”
周董无奈地轻舒一口气，像恨铁不成钢但又无力说服教育孩子的父母。
“我这样说可能您会觉得我是护短，但事实不是这样。”我不想历史重演，只能尽力说服，“秦天回国之前是歌手，成为演员是回国之后的事。不知道周董和李总监是不是关注国外年轻艺人的成长路径，我从十几岁就关注日韩流行音乐和影视剧，知道跟秦天同期的艺人是如何成长起来的：他们开始都是歌唱组合成员，然后在电视剧和电影里客串角色、担任配角，下一步是担任影视剧联合主演，这样经过几年的积累，最后得到出演主角的机会。而秦天呢？因为在国外积累的高人气，他一回国就是男主，男主，男主……他出演的电影和电视剧评分都不超过5分，可是，平心而论，这都是他的错吗？那样的剧本，交给影帝视帝就能演好吗？那些投资公司、制片人和导演在请他出演的时候，难道事先不知道他的演技如何吗？如果明明知道，最后还是选他，为什么？秦天经验不足是客观事实，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利用他来拉升票房和收视率的中老年人才阴险——他们透支秦天的流量，最后还让他背锅。”
“那么高的片酬，受点委屈也值得吧？”周董笑得勉强，明显不认同我的说法。
“可是秦天不是只看片酬的人。他后来拒绝了很多片约，他想等好剧本、好角色……”我说着，感同身受他这些年的失落和委屈。
“如果让他演，你觉得是给你的剧本加分吗？”沉默了一会儿，周董神情严肃地问。
“是。”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周董想了想，说：“不过，我必须事先说明，秦天有可能拒绝，或者因为片酬的原因我们也可能放弃他，这种情况下……”
“这种情况下，请让我亲自去说服他——我一定可以说服他！”我激动得差点拍案而起。
“你是用自己的职业前途来追星吗？”周董用看失足妇女的眼神看着我。
“这个剧本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是为他而写，我的男主只能是他。”我决心耿直到底，“我是他的粉丝，但更是一名编剧，我绝不拿自己的作品开玩笑，也绝不会坑害我的男神。希望您相信我。”
周董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了解你的想法了。我们会评估你的附加条件，尽快给你回复。”
回家后，寂寂等了两天，我没有等到圣天浩海的电话。
历史再次重演了。是因为我坚持要秦天当男主吗？我感到不平，但心里分明闪过一个念头“不用秦天其实也可以商量啊”。我很快意识到这是对秦天的不忠，是自私，是卑鄙！想想那个“懂”，我觉得自己真是无能。如果我是有名的编剧，如果我的剧本写得再好一些，那么就没有公司会拒绝我，也不会觉得我的附加条件是粉丝应援。
不过，我等到了另一个电话。是我所在的粉丝分团“秦时明月”团长“情格格”打来的。她语气严肃地叫我晚上到她办公室去一趟。
“情格格”的办公室是我们的据点，在那里发生的都是大事。
“还有谁过去？”我问。
“牛莉莉。”“情格格”简略地回答。
牛莉莉是“男神的女神”的本名，她是另一个粉丝分团“秦皇红粉团”的团长。
“秦时明月”和“秦皇红粉团”是秦天最活跃和强势的粉丝团，在各种应援活动中的表现都不分伯仲；相应地，在平安时期也是内斗最厉害的俩团。我和牛莉莉是彼此心中的阴影，所以我们经常出现在彼此的梦里。
我想问“情格格”为什么让牛莉莉来，不过话最后没说出口。粉丝之间的矛盾，非得亲自当面说才说得清，如果你追星，你会懂。
晚上，我如约到了“情格格”的办公室。“情格格”我们私下都叫她情姐，她今年四十岁了，私企老板，离异，保养得好，又会打扮，我们一起出去的话，我更像姐。
牛莉莉还没来。
情姐看着我说：“你是不是跟有的影视公司说想让秦天出演你的电视剧了？”
“是啊，怎么了？”我问，心里有点纳闷这事她怎么会知道。圣天浩海是超新公司，不像老牌影视公司各层次都有我们的人。
“投资公司我都熟……”情姐看我懵懂，忍不住提醒，“各个团里都有影视公司的人啊，有的还是高层。你觉得他们没为秦天想过这些吗？”
我正要回答，牛莉莉气势两丈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数年不变的挂面头发，浓妆，超短裙，上上下下珠光宝气。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冷笑着盯着我：“你，不出名的十八线烂编剧，想出名想疯了吧？！”
“我是不出名，但不是烂编剧！”我毫不客气地回应。
情姐默默转身出门，将门从外面关上。
屋子里我和牛莉莉开始嘶吼。
“那你干嘛到处说要秦天演你的电视剧？弄得秦天好像没剧演似的？！你是黑粉吧？！”
“他自从《为爱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后再没有合适的电视剧演啊！”
“那是因为他要求高！每天送到他公司的剧本都够开废纸收购厂了，是他自己看不上！”
“所以我写一个他看得上的啊！”
“你凭什么说他看得上？嘁，你要是有那天分，早就出名了，至于写了五六年还没一点名气，唯一播出的电视剧蒜瓣评分3.9？”
“我要纠正你的看法：编剧不是靠天分创作的！还有那部电视剧我只是联合编剧！”
“别跟我说专业，我又不是编剧！秦天要有突破，一定要跟名编剧合作，而不是给你当垫脚石！现在别家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了，到处给秦天抹黑，这都怪你！”
我停止嘶吼，立刻打开手机。——秦天从三年前开始就很少上热点新闻了，不过今天冒出了这样一条新闻“迷妹编剧为男神写剧本 历史作品评分3.9 秦天暂时无回应”。新闻刊载于某不知名小网站，一看就是水军收费发的抹黑稿。
可是这个消息是谁透露给水军的呢？我仔细回忆三次到公司面谈的情况，前面两家在稿酬和剧本细节阶段已经谈崩，提到要秦天主演的只有圣天浩海一家，策划总监李云和周董知道，当然他们或许告诉了公司的其他人……但他们何必这样做呢？就算不跟我合作，也不必把这件事当成八卦吧？——除非其中有人是秦天竞争艺人的粉丝……
我正想着，手机传来一条微信，是圣天浩海策划总监李云发来的：王老师，秦天公司已经回复了，因为档期关系，秦天不接这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