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贝勒医学院的神经学家DAVID EAGLEMAN认为,时间知觉受到记录进大脑的记忆和信息量的很大影响。当经历新鲜的、不寻常的事情时,人的感官更敏感,会接受比平时更多的视觉、听觉、嗅觉上的细节信息,并将它们以记忆的形式储存进大脑。储存的信息量越大,人们就感觉这次经历延续的时间越长。
相反,缺少新鲜感、熟悉、常见的事情只给人单调重复的感官刺激,人的感觉系统因此产生适应性,比如人刚穿上衣服时会感觉到皮肤与衣服的接触,但是几秒钟后这种感觉就被忽略了——这些重复信息被快速处理,被忽略或生成极少的信息和记忆。因此,人会感到这些经历是一闪而过,仿佛时间缩短了。
让人感到“时间漫长”的经典时刻是什么?
答:等待的时刻。孩子们等待放学。考试成绩即将公布。情书发出后。第一次约会碰头。放假前一天。项目提案后等反馈电话。写作思路出现严重阻滞。还有,等待至亲手术结束。】
在家属等候区的最初一个小时,我密切关注电子屏的信息提示,但我并不担心什么。
第二个小时,陆续有病人完成手术,妈妈最乐观的情况是两个小时完成手术……
两小时过后,我的煎熬时刻到来。看着墙上的时钟,心态陡然变化,时间像皮筋一样被拉长……
秦天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从窗户里看见他的瞬间,真想一路飞奔下去,抱着他大哭一场。十年来我已习惯了最艰难的时刻以他为力量之源。——偶像对粉丝就是这样的存在。可是,我不敢离开这里一步,只能守在这里,等待电子屏或医护人员通知。
他的到来给了我安慰,回到座位上,我心绪平静下来——手术也有可能持续三个小时啊。
第三个小时过去。电子屏幕上显示的仍是“手术中”,没有医护人员过来。真希望是电视上演的那样,病人家属在手术室门口等候,能一眼看到手术室,心会安定;但是,现在的医院手术室和等候区完全分开,我无法进入手术室区域。
我开始胡思乱想。直觉告诉我,妈妈没事。但是手术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阻止自己做坏的想象,我打开手机,开始看娱乐新闻。回来几天,我刻意断了网络,回避一切有关秦天的消息。跟妈妈去逛商场的时候路过他的代言海报,妈妈大喊:“这不那谁吗,你的男神!”她要在那里留影,我劝阻无效后只拍了他的半脸。
我突然想起秦天刚才是坐在驾驶座上,他自己开车来的这里?他为什么来这里?
——果然,三天不上网,已是天上人间。
王伊生日会的第二天,就有自媒体曝光了王伊与长孙公子在胡同里的照片,两人的旧情又被翻出,她与秦天的绯闻也再次被挖掘。
翌日,王伊公司辟谣,说长孙公子是以朋友身份来参加王伊生日会,同时谈电影合作项目。电影项目的名字也公布了,的确是他家正在运作的项目。我想起长孙公子临走前对王伊说的话:你最后还是我的,你保证。力捧艺人担任电影主演对艺人而言是最有效的追求方法,没有之一。如此看来,长孙公子当时不是说说而已。
那王伊呢?她知道他的目的,如果合作,她如何回报他的提携?还有,秦天怎么办?
我正要继续搜索信息,坐在我后排的一位阿姨突然推了推我,指着电子屏说:“是不是你家人?”
我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电子屏上的状态已经改变,妈妈手术完成,已经送回病房。
妈妈回到病房后半个小时才醒过来,她咕哝咕哝说着什么,但是因为麻醉剂药效还没过去,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医生已经告诉我,妈妈的情况比预想得乐观,肿瘤部位已经取出,身体恢复后就可以开始下一步治疗。
我给妈妈喂了很多水,她只能用吸管喝。又过了一会儿,麻醉作用渐渐过去了。妈妈火急火燎地看着我:“你以后剖腹产的时候一定记得直接上全麻——你很有可能随我,我打了两个半麻无效,最后用了全麻……遭多少罪!”
我呆了片刻回答:“我尽量顺产。”
我妈立刻点头:“对对对。”
然后,我们相互看着,扑哧笑起来,笑出眼泪来。
妈妈想休息,我出门去买午饭。妈妈难得提要求,说想吃迎宾楼饭店的蹄花粥和水煎包。
出了病房门我突然想起秦天,从通电话到现在又过了将近两个小时,而我完全忘了他。
我急忙跑到停车场。秦天的车已经不在了。我给他打电话,电话久久没人接听。
心像过山车从顶端俯冲下来,眩晕的失落。今天看到他的时候,我确认了一件事:我也许无法脱粉,无论他结婚生子衰老隐退。
他为什么来这里?我不得而知,也许是久未发作的抑郁症又开始困扰他,或者是他为那天对我出言不逊来道歉?
小城的好处是,去哪里都不远。
迎宾楼是家乡最好的老字号饭店和酒店,位于风景最好的地点,一栋不算大的四层民国洋楼,无法与现代化的酒店相提并论,但自有独特的韵致。我去饭店点了饭菜,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候。
旁边几个服务员满面红光地聊着什么。
“真的是他!好帅!比电视上帅多了!”
“啊,我们可以去找他签名合影吗?”
我心一动,是秦天?
我立刻起身,四下寻找,但餐厅里没有他的影子。难道他住在这里?有这可能。我立刻给他发微信:你在哪里?
回复很快回来:我在路上,一会儿到医院。
打包的饭菜好了,我急忙赶回医院。
停车场上没有秦天的车。我匆匆回病房,没进门,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我一把推开门,妈妈已经坐起来,面前的饭桌上摆满迎宾楼的饭菜,包括她想吃的蹄花粥和水煎包,她看见我,开心地说:“你怎么才回来,你朋友在这里陪我好一会儿了。”
背对门口坐着的男人转身过来迎接我。
是林震。
他接过我手里的纸袋,笑着说:“啊,真不巧!可能我离开的时候你正好进去了,不然可以一起过来!”
“你住在迎宾楼?”我回应着,心里担心秦天,他应该到医院了啊……
“女儿,我现在有点羡慕你的工作了,周围都是这么漂亮的男人,心情真好!”妈妈说着,偷偷打量林震——就是家里有没出嫁的女儿的妈看到适龄男青年的那种眼神,你懂的。
我叫林震跟我去走廊说话。
“我早就想过来,公司正在做财务审计,我需要配合,今天才脱身……”林震一脸歉意。
“谢谢你。”身边多了一个人,我顿时感到放松,也第一次感到了疲惫。
“这里没有亲戚可以帮忙?”
我苦笑着摇头。“我反正最近有空,正好可以陪妈妈……”
“我这几天没安排,可以陪你一起照顾阿姨。” 林震默默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知道我家的大体情况。
“不用不用。说是照顾,其实妈妈行动正常,我只是陪她聊天。”
“家人生病,心比身体累。心累才是真累。”
我说不出话,低头想哭。
林震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想起了爸爸,真希望现在陪着我的是爸爸,那样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趴在他肩头大哭一场,说我很累想回家补觉,你来照顾妈妈。
直到今天,爸爸没来一个电话,一个信息。
如果说这个男人出现在我生命中有什么重大意义的话,我想他向我展示了一个男人可以多么无情。只要想到这些,我就对爱情和婚姻瑟瑟发抖。
妈妈吃完饭,我催林震回去休息。林震得体地又跟妈妈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说他晚上再来。
“你为什么不跟他谈恋爱呢?他看上去……不不,他真的不错。”妈妈说。她修订了“看上去”三个字,是因为有一次聊天时,我狠狠DISS了她挑男人的眼光。
“我看不透他,心里不踏实。”
“为什么要看透他?”
“万一他骗我呢?”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领神会:“您是不是想:你有什么值得骗的?妈,您要是这么想就错了,我其实不是毫无魅力,还是挺不错的编剧……”
“你担心他想跟你恋爱,然后当你电视剧的主演?”
“这倒没有。他现在不怎么演戏了,开了一家公司。他的公司签了很多编剧,也想跟我合作……”
“你的意思是他是资本家,压榨你劳动价值?”我妈对这些词汇的掌握程度总是让我惊讶。
“也不是,合作对我也有好处。”
“那问题是什么?”
“我就是觉得……”
“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就是感觉不是一路人,就像兔子跟鱼,老虎和小鸟,在一起觉得不对。”
“你问过他这个问题吗?”
“嗯。”
“他怎么说?”
“他说是我的粉丝,我还救过他的命——不知道是真的救命,还是说精神上救过……说是我的粉丝是真的,我高三那年写的散文他都知道。”
妈妈一听,“啊”了一声,说:“你高考那年,有个年轻人一直写信给你,是不是就是他?”
我吃了一惊。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妈妈心虚,说:“是从北京发来的信,有三四封吧,你班主任拦下来交给我了。”
“那些信在哪儿?”
“我收起来了,可能在你爸爸家里——如果没被扔了的话。”
我不想再联系爸爸,以后永远都不想了。“您看过信吧?里面说什么了?”
妈妈想了想说:“就是写很喜欢你写的文章,夸你有才华,想要你的联系方式,想交朋友……”
如果经历过的每一年按照对自己人生的重要程度和影响力排列,2008年是我的第一位。那一年对我来说是漫长的,仿佛有三年那么长。父母离婚,高考,认识秦天,成人礼,独自去外地读大学……现在看来,还有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林震认识我。
那一年,我像被拔高的禾苗,快速长大。但是,这样的成长日后表明问题重重。人最好的成长速度是自然生长,不早熟,不晚熟,而是顺其自然地等待瓜熟蒂落。
突然很想见林震,补充那一年关于他的记忆。
“很神奇啊,你们到底认识了……”妈妈看着我,“你是被我和你爸爸害了,因为没有个完整的家,不相信有幸福的婚姻。你骨子里自卑,只是你不知道。”
也许是吧。从小时候开始,见到陌生的孩子,我总是挑没人理的孩子打招呼,虽然知道跟孩子王一起玩会更开心,但是,我怯于靠近他们,因为他们那么受欢迎,游戏玩得那么好。我似乎本能地疏远那些完美的人——完美的人最终会跟另一个完美的人在一起,而我会暴露自己的不可爱,并且最后一无所获。
妈妈不一会儿睡着了。
我打开手机。林震发了一张在即房间拍摄的风景照。秦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我推门出去,给秦天打电话。电话没人接。我想了想,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在哪里?请回答一声,让我知道你没事。
秦天终于回复了:我临时有急事先回了。
他上一条留言是两个小时以前,现在已经在回京途中?我立刻回复: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秦天没有回复。
我心里充满愧疚。他驱车数百公里来到这里,也许是有事想跟我说,而我最终没能见上他一面。
我写了长长一段话发过去,道歉,关于心情调整的鸡汤。
依旧没有回应。
林震晚上又来医院看望我和妈妈,我们一起在病房里吃了饭。跟我这个女儿相比,他更让妈妈舒心和快乐。——分析下来,我的话题全是病和治疗,而他说笑话和八卦,让妈妈暂时忘记治病这回事。十分讨喜和狡猾对吧?可是听他说话的人更喜欢他。脑洞突然大开,我想以后写历史上的佞臣我有了最好的范本,死谏忠臣的范本早就有了,就是我自己。
林震说话的时候回头看我,可能看出我神情里的鄙视、嫉恨,回过头就收敛了一些。这个举动深深触动了他——他太敏锐和灵活了。
八点钟,林震告辞回酒店。妈妈叫我送他出去。
从住院部大楼到医院门口数百米的距离,我们走了很久。到了医院门口,他伸开双臂,笑着说:“让我抱抱你吧,姑娘。”
我没有反对。他上前一步,将我拥入怀中。
没有用手挡住他的胸膛,没有僵直身子保持独立,我第一次放松地将全身的重量依在他的身上。这种感觉就像是……信任。
他察觉了我的变化,原本只有指尖着陆的绅士手放开来,紧紧抱住了我。
亲密关系,以及它引起的心理变化是人与人之间最神奇的反应,就像魔术师展示空无一物的手之后吹的那一口气,随后数不清的扑克牌像喷泉一样涌出。就像抑郁症患者的百忧解。突然想起自己对秦天的质问:王伊是你的药吗?现在的我,是否也将林震当成药?
不知道拥抱了多久,林震终于放开我,拉着我的手沿着路边走。小城的夜色十分迷人,不远处的海风吹来,带来海的气息,心自然而然地开阔了几分。
“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林震说,“应该是你高考之后吧。”
“来见我吗?”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知道可能性很小。所以,就是想来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你给我写过信?”
“而你没收到。我今天才发现。”林震惋惜地看着我,“我忘了小孩的信都是家长代收的。”
我一样感到遗憾。如果当年我收到他的信,我和他今天会是什么样子,是什么关系?
“第一封。朝暮同学:你好。”林震突然开口念信,念得那么流畅,就像信就在眼前,“我是林震,北京**大学建筑系四年级学生。偶然在电台听到你的散文,感触很多,所以特地给你去信,希望可以认识你。如果你愿意,就做我的朋友吧?括号,真是很久没有用纸笔写信了,我的字不好看,见笑了,括号。对了,你现在正忙于高考吧?想过要去哪里读大学吗?来北京吧,这样我们就可以见面了。笑脸。那么,不打扰你复习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我一定尽力而为。我的地址是……QQ……手机号……微博……你诚挚的朋友:林震 括号 随信寄去我的近照一张,以免你产生‘字如其人’的不好联想。笑脸,括号。2008年1月5日 林震”
“第二封。朝暮同学:你好。每天去查看班级信箱,但一直没等到你的回信。是不是上次的信没收到,还是你功课太忙,没时间回复?没关系啦,我就多写几封。我也在你文章下面发贴留言了,不知道你看到没有?我喜欢你的文字,我想我会成为你的粉丝……有一部电影到学校来招演员,竟然叫我去试镜,我答应了。我从没想过要当演员,就当去长见识吧……”
“第三封。朝暮同学:你好。依旧没有你的信,我想是不是我记错了地址。我试镜通过,签了经纪公司,本来想去建筑设计公司的,意外地成了演员。不过正好,你在微博里写要成为编剧,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合作呢!差不多你们高考的时候,我也要离开学校了,所以地址都得改了,等确定下来我就告诉你……啊,有种自言自语的感觉啊!笑脸……”
“第四封,没发出。朝暮:高考终于结束了!你选了哪所学校?还是去学编剧了吗?其实,我进入这个圈子后,有很多不适应,将来你做编剧也许会有跟我一样的感觉。总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高考完拜托看看论坛留言和微博留言吧,我的女神,划掉涂改,偶像!”
仿佛回到十年前,那感觉自己就要撑不下去的一年。如果那时候收到这些信,我会得到莫大的安慰,我的十八岁就不会哀鸿遍野,惨烈到至今不愿回忆。现在,书信中十八岁和二十二岁的清纯男女如今都已成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联结,是神之编剧的伏笔,十年后,伏笔才有呼应。
“回信。”我突然开口,就像穿越到了十年前,“林震哥哥: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你长得好帅,应该适合当演员啊!我的照片就不给你看了,你知道的,高中时代是一个人颜值最低的时候。高考完我就去剪个漂亮的发型,好好收拾一下,到时候再让你看照片吧……”
我的“信”没念完,林震阻止了我,用他的嘴唇。像要追回这错过的十年,他用了十倍的力气。
我们如何确认爱情到来?是第一眼的沦陷?是掩饰不住的心跳?是说不清的一种感觉?
那一刻,我想,是的,爱情它来了。
回到病房,我正要推门进去,听到妈妈在打电话。
“老王,我们离婚吧。不过,你要先伺候我十天——医生说我十天就可以出院。我伺候你们一家老小十年,你只要伺候我十天,不亏吧?生病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手术前没想通的事,上了手术台,我突然都想开了。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