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某时某刻,断面上的我们
温雪幻蕾2018-03-22 19:426,322

  【也许你听说过解放天性。各学院表演系学生们入学的第一课。

  天性的定义是人的下意识,即人的不自觉的行为趋向或受到外界影响不受控制做出的自然反应。社会生活使大多数人拥有统一的行为规范甚至思维规范,无形中压抑了天性,而解放天性就是让人们放松下来,解除认知和行为上的重重束缚,以下意识主导内心和行动。它是所有表演训练的基础和终点。

  那么,解放天性是怎样一种体验?

  解放天性的一些训练,旨在让人学会放松,比如扮演盲人由另一个人引领行走;模仿动物或物品,照镜子练习(两人面对面呈镜像站立,做同样动作,直至两人动作甚至心理同步)则是训练人的关注力和模仿力,借此也可培养同理心;此外,还有更高阶的想象力和信念训练和养成。

  用致幻剂发明者瑞士科学家阿尔伯特•霍夫曼的话说:“闲来驻足化作花”。——不是赏花,而是成为花本身。】

  “小妹。”时隔三年,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我的心依旧痛了一下。

  那时,我正趴在玻璃上以科研探索的目光盯着里面的两块化石断面。一块沉积岩横截面,上面有距今5亿多年的寒武纪时期海藻、三叶虫化石;另一块是一段沉积岩层的纵截面,从寒武纪到白垩纪约四亿年的沧海桑田沉淀为厚度数米的岩石层,像一本厚厚的书册。

  我扭头看着周尘,身子仍保持着弯曲前倾的姿势,像一只虾。

  他从一具恐龙骨架后面绕过来,跟我打招呼。依旧是T恤牛仔裤的打扮,头发是最近流行的鞑子头,只留下头顶一撮长长扎起来,其他地方都剃成毛寸。

  “好久不见。”我直起身子,态度友好。

  他也看着我笑了。

  分手时的撕心裂肺烈焰熊熊,经过三年时光的冲刷,变成了相逢一笑。

  “你还是老样子。”他说。

  “是吗?”我随口答应着,心想我明明变了很多。

  我们一起继续参观。这里是自然博物馆,我日常阻滞,跑到这里来找历史感。但貌似今天没法找了。

  他还在运作三年前那个电影项目,坚持自己编剧自己导演。他还在写剧本,已经是第二十八稿。投资据说很容易找,但前提是先出剧本。他那个故事深受《低俗小说》影响,非线性、多线索叙事,黑色幽默,青春不羁。国内观众回忆一下《疯狂的石头》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我心有所思,但没有像三年前那样立刻说出自己的感受。——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三年过去了,那个青春无畏的故事现在再看已有了年龄上的疏离感。

  周尘对电影充满热情,有才华,也擅长交际,看上去应该是贵圈容易成功的人,但是,一切并不容易。他的项目入围过几大电影节创投会,也得到pitch的机会,但也止步于此。问题所在,耿直一点说还是剧本,电影的影像风格和叙事结构虽然很重要,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人物和故事。

  我们在博物馆走来走去的时候,他用开玩笑的语气提出让我帮忙看剧本。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拒绝了。我不想再跟他有什么交集,再说,我的确没时间。我要写自己的剧本和小说,还在帮秦天和林震公司看剧本。

  周尘讪笑,他的请求和我的拒绝就像笑话一样一语带过。

  凭心而论,如果有机会投拍的话,他的电影不会比已经拍出来的烂片更烂,但问题在于他没有机会。贵圈就是这样,无论编剧、演员还是导演,只要是新人都难得有机会出头。机会重于一切。

  “你有没有考虑跟公司签约,比如说先从网大开始导?”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很多公司在找新人导演,只要他肯,就有机会。

  他果断地摇头。“我只想做我喜欢的项目。”

  我理解他。从某种程度讲,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没有背景,非科班出身,没有支援没有圈子,就这么赤手空拳进了贵圈。因为相信自己有实力,又真的很努力,所以认为自己缺少的只是一个机会。他要全力以赴,等待那个机会。

  事实上,我也是这样。

  我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正好林震来电话,我便趁机跟他告别。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我犹豫着如何离开的时候,周尘走过来,撑开雨伞说可以送我。

  我摇头:“有朋友接我。”

  周尘笑:“男朋友?”

  我一笑,点点头。这是与前任彻底断绝关系的最好理由。

  周尘若有所失,将雨伞探出屋檐撑开,扭头说:“那么,再见了。有空约。”

  “有空约。”我回应。

  都知道这只是客套话。也许以后都没有见面的必要,最好连偶遇都没有。

  他摆摆手,走进雨中。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将衣领收拢,雨带来了寒意。

  这一次,是我们真正的告别。雨天,平静的两个人,平静的心。快乐和伤害都已变成化石,沉积在心的深层,可供观赏,但再无生机。

  雨越下越大,夜色降临在中午。看着有些压抑吧?可是,我喜欢这样的错乱。我警觉到内心的变化——抑郁像阴森的黑色烟雾,正嘶嘶从身上冒出,想将我拉进深渊。

  一把雨伞撑在我的头顶,林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看着我眼睛里的濛濛水雾,他有一刹那疑惑和猜测。

  “你想看恐龙和猛犸象吗?”我若无其事,努力让自己定下神来。

  林震扬了扬手里的门票:“我更想看奇怪的虫子和鱼——科幻电影里怪兽们的原形基础。”

  他理了发,看上去更像一个稳重精干的商人。我在利落的鬓角里看到了零散的白色毛茬。

  “你有白头发了。”

  林震感叹:“我老了。”

  “不老,只是头发白了。头发都会白的,用脑工作的人白得早。”

  林震忍不住笑起来:“你说你言语乏味,我领教了——怎么能把话说得像博物馆介绍词呢?”

  尽管已调低心理预期值,但我修改剧本的那部剧播出后的豆瓣评分还是出乎我的意料。3.8分。更要命的是,它是在播出后三天时间内从8分一路跌下来的。

  8分的得来很大程度来自那位编剧前辈以往作品的口碑,因为演员全都是刚刚因网剧而有一点知名度的新人,还没有强大的粉丝群体支持。

  投资方原本希望这部剧能成为爆款。

  爆款!这真是令人吐槽无力的一个词!人人都想做爆款而非一部合格、好看、有内涵的作品。恕我直言,爆款的意思是市场反应火爆的作品,内容生产者们哪来这样的预见能力和自信?

  我第一次看正片也被雷劈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导演,他思维太活跃了,临场改戏的习惯并没有改,反而愈演愈烈。一些改动是润物无声的,不至于引起制片人和投资方的反对,但累积下来,故事的调性、人物的性格等等都悄然变化。主演是他们这个年纪里演技不错的,他们唯一欠缺的是表演经验。但看他们在剧中的表现,我仿佛听到了导演在现场的引导:不要紧张,不要被原著和剧本束缚,就按照你的理解来!——就跟秦天当年被坑的时候一模一样!请问,对这些年轻的演技尚待提高的演员说“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到底你安的什么心?!还有,投资方揣摩网友观看偏好,似乎有意要将情节、对话喜剧化、现代化,剧中人物的妆容、言行举止相对夸张,微动漫感……大家全都“自我放飞”了。

  我的压力值连日爆表。现在,豆瓣上的编剧仍写着那位老师的名字,可是我才是改编编剧,合作过的公司也都知道这件事。摸着良心说,我在剧本上已经尽力,仓促之间必然有问题,但如果导演服道化正常,惨不至此。

  网友们对比小说原作,质疑主创团队脑子进水。

  我也是观众,所以很理解大家的感受。我们的确毁了一部严肃文学作品。

  之后,编剧前辈终于忍不住发文,回顾合作的过程,并贴出自己的剧本原文,以此撇清自己跟这部烂剧的关系。

  我说过,原剧本是佳作,如果拍摄出来,定是正剧佳作。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辈发文当天,评论集中转向骂改编编剧。

  高手在民间,网民们的评论充满幽默的嘲笑,智慧的斥责,优雅的咒骂,务实的羞辱。每次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都替他们惋惜,要是能写长点的话,我们的相声小品和喜剧影视作品定可以更上一层楼。随便摘录几条以飨读者:

  “说这部剧烂的都是大坏蛋!它何止是烂?是烂到用中国文字无法描述的程度好吗?因为你们说烂我才去看的,你真坏!”

  “编剧已死,有事烧纸。”

  “感人肺腑的造型,一言难尽的演技……”

  “已经去管理部门网站投诉了,坚决抵制此剧,建议停播该剧保护优秀文化作品,并将编剧加入黑名单,抵制其所有作品!链接是投诉表格,请大家填写完点击提交。”

  “我在‘人间大爱’众筹平台发起了‘为《***》剧改编编剧众筹脑部手术医疗费项目’,请大家前往捐款。”——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找到我的联系方式,我的账户真的陆续收到了捐款,合计几千块。

  片方开始反击。用的是常规手法,请水军。不幸的是,他们找的是水军中的特洛伊军团——以为是粉丝,其实是黑子。

  “改的虽然一塌糊涂,剧情烂,台词无脑,演技放飞,化妆奇葩,但还是有亮点的。比如一些剧情设计很新颖用心,有的台词深刻脱俗,仔细品味一番,竟然有一丝韩剧的感觉,有木有发现?”

  “严肃文学经典之作的青春爱情故事改编剧真有那么差吗?”之后是严谨的图文视频音频齐备的分析说明。

  “经典小说的年轻化、市场化改编试水之作《***》的原罪所在”然后是明贬实褒的洗白文。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辩论赛辩手出身,反正出手的文章都是辩论词风格的。他们忘了一点,网络不是人数可控的辩论会现场,而是一对万万的斗兽场,他们的每一篇文,都给电视剧和我挖了更多的坑,成千上万的网友同仇敌忾,结果惨不忍睹。

  我的所有公众交流平台都涌入了大量黑粉,在我发的任何一篇文字下面都发差评。

  其中,也有秦天的粉丝。这部作品的成绩引起了他们的焦虑。

  我自己也焦虑。

  随后,更糟糕的事发生了:编剧同行加入评论队列。跟网友们只言片语的评论不同个,他们都是发长篇,结合自己被冒犯的经历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一位颇有声望的编剧说:“这位编剧前辈文学功底深厚,即是文坛翘楚,又是编剧首领,试问他的剧本有几人有资格改?有胆量改?有能力改?反正找我我不敢!出于对前辈的尊敬,也不能接这活儿!这位改编编剧或许是刚入行不久,对文学和编剧界知之甚少,所以才自不量力接手。其实,即便是为了生存,也要有自知之明,改这样的作品注定要贻笑大方啊!”

  那几天对我来说很难熬。很多人转发了相关的评论和文章,有人不知情,有人明知我就是那位被骂的编剧。

  我忍耐着。让我没想到的是,那部剧的导演接受采访,竟然将锅全甩给了我还有那几位年轻演员。“我有时候不得不向市场妥协,想年轻观众妥协。这真是我们的无奈和悲哀……”

  Excuse me?到底是谁无奈和悲哀?

  就在那天,评论的方向突然变化,我是《没夜》编剧的身份被挖掘,然后秦天和《没夜》被牵扯了进来。——明显是有人操控。

  很快,豆瓣上《没夜》主页上的评分被刷到了3分——在新剧没有开播的情况下,因为编剧是我,主演是秦天,网友们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我尊重评分体系,即便其中有水军的参与,但电影和电视剧还未上映播出时就评分的行为我无法理解。

  我决心撰文反驳。迄今为止,我不觉得我在这个过程中做错了什么。

  “大家好,我就是改编编剧王小妹。很抱歉作品让大家失望了。面对最近的讨论,我很想沉默,但最终我忍不住想要说几句。

  首先,我为什么要接这次的改编项目。我想新人编剧都清楚机会对我们有多重要。有机会可以写戏,就不想错过,这就是我接这部戏的原因。当然有稿酬上的考虑,但机会对我来说更难得。

  其次,我是不是有能力改编这部作品。我是新人编剧,作品不多,但我的文字链接如下,大家可以前去阅读,了解我的文笔。原著小说的读者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前辈编剧的作品有幸拜读过,我叹为观止。但当我接手这个项目的时候,我接到的要求是将它改编为年轻化、以爱情为主的故事。我知道改编不容易,并且时间紧张,但我没偷懒。我全文阅读原著小说和第一稿改编剧本,在我能力范围内尽量保持了原著的人物特质、人物关系和大事件,因为原小说剧本都以主角的参加革命为主线,我不得不做修改和补充。我充分尊重原著和第一稿剧本,但我要按照我接到的工作要求修改。我并没做错什么。

  再次,我改的剧本到底怎么样。不多说了,剧本全文请见链接。我接受所有批评,我还年轻,我的写作技巧还需要提高,只希望观众和同行尤其是各位前辈能够包容地看待我的选择和努力后的成果。我会继续努力。

  最后,我想跟所有同行说几句心里话:请不要因为我年轻就轻视我,请不要因为我还在挣扎着生存和得到一次写作机会就轻视我,请不要因为我的作品收视和口碑不好就否定我的未来。我年轻不代表我一味轻狂,我为了钱和机会而写作不代表我会敷衍了事,收视和口碑不好的教训我会吸取但也请各位客观评价我的工作。我至今相信我不是毫无价值。

  也想对所有比我年长和资历深厚的前辈致敬,你们是我进入这个行业的动力和榜样,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像你们一样优秀,即便这只是遥远的梦我也想去努力。也许你们在我的年纪已经十分优秀,但我还很不足。不过,我清楚地知道我想去的方向,为此,我会不断前行。感恩所有。”

  我在我的所有公众交流平台上发表了这段文字。配图是我在自然博物馆拍的沉积岩横截面。——某时某刻,我们就像是地层横截面上的化石一样被固定在社会的横截面上,人们只看你的现状,以此做出他们的评论,毫不关心你是什么出身,曾经历过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

  大约十分钟后,我接到了圣天浩海的电话和田明的微信,他们的要求一致:请立即删除这段文字。

  “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的任何言论都可能影响到电视剧、秦天甚至其他人,请你立刻删文,除非公司同意,不得对此有任何公开和私下议论。”

  就这么忍着吗?我会憋出病来。

  但最终我乖乖删了文。

  然后,我接到了秦天的电话,约我谈他新接的剧本。

  “发电子版给我吧,我看了尽快回复你。”我意志消沉,不想见任何人。

  “出来吧,我已经约好了地方,地址我发给你……”秦天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剧本的评估意见我已在几天前发给他了。那个剧本有问题,如果只看剧本我会建议他不接;那时关于我的剧作能力的评论已经铺天盖地,我没有足够的自信评价别人,也充分体会到剧本不是决定作品成功的唯一因素,所以,我的最终结论是:剧本问题明显,但请你综合考虑导演、演员阵容等因素,决定是否接受。

  写完那封邮件,我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说呢,我好像变成了自己曾嘲笑过的“不专业”的人,我甚至理解他们为何会选择那些看上去就不靠谱的片子了,因为开始的时候都期待事情还有转机。这一行是“盲种”,谁也不知道自己播下去的种子最后会收获什么。

  可是,一个人变成自己嘲笑过的人,是不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

  秦天跟我约在一家茶馆见面,跟上次的地方一样,进门都是包厢,会员制,进出的都是圈内人。

  “你真的觉得我可以接吗?”秦天认真地问。

  “我想说别接,因为是消耗你的作品;但是,它也有可能变成好作品,如果他们找一线编剧执笔,导、演也都跟上的话……”

  “你这么乐观吗?”秦天苦笑,“我的第一感觉是不想接,因为我还能演多少年戏呢?我不想连一部好作品都留不下。”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对自己的写作能力和判断力的自信没有了。我认为好的作品并没有大火,我不看好的倒有很多火了——当然火是一回事,真的好是另一回事……但是,这是不是说明我不适合这个市场环境?”

  秦天一笑:“我也是。我在想,我是不是老了,该退出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立刻化身守护粉丝天使,“你只是没有遇到好作品……”

  “好作品在哪里?”秦天喃喃自语。

  我跟着长叹一声。

  这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两个人一起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伸展在夜色中的灯火辉煌的大厦,还有地上连成一条条光线的车水马龙。

  ——我们都未觉察到,在对面的楼上,一架摄像机正对准我们,摄像的红点闪烁不停……

继续阅读:30、爱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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