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灵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关侑那张特写的脸，吓得往后一缩：“你干嘛？靠这么近！”
关侑扁扁嘴：“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
夜灵瞪他：“全身又累又痛，担惊受怕的，当然会睡久一点啊！”
“太阳晒屁股了！”关侑一脸鄙视，“你说了一夜的梦话，老子每次刚进入梦乡，都会被你的鬼话给吵醒！你看我的黑眼圈——”
“梦话……我都说了些什么？”
关侑轻笑：“你啊，一直在叫‘爸爸’，然后又是‘千叶哥哥’什么的，哟，那叫千叶的家伙，就是你上次偷偷去见的人吧。”
夜灵咬咬牙，恨恨道：“关你什么事！”
关侑嘻嘻笑，他最喜欢逗夜灵了，看她又气又恼真好玩：“你还一直嚷嚷什么‘姐姐’？你家到底多少兄弟姐妹！又是哥哥，又是姐姐的。”
夜灵的脸，一点点苍白起来，她看着关侑的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我压根就没有姐妹，我爸，只养了我一个女儿。千叶是我爸爸的徒弟，被我爸带进警队的，跟儿子一样亲，所以我小时候叫他千叶哥哥。但是……家里，压根就没有其他女孩了。”
关侑收起嬉皮笑脸，认真问道：“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知道雾镇吗？”
“雾镇？什么地方？压根没听过啊。”
关侑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可是你一直在自言自语，你说，‘不要带走姐姐……’然后还说，‘雾镇……我要去雾镇……’”
夜灵一脸煞白。
“你再仔细想想！”
夜灵轻轻闭上眼睛，双手捂着耳朵，想象着自己正蜷缩成一团，沉在水中，四周一片宁静，她让自己的大脑彻底放松，然后像潜水一般深深扎入了深水中。
阳光透过水面，折射在她的身上，若有似无的光轻轻晃荡着，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回响着——
“缇娜——”像是老头子的声音，可是他歇斯底里地叫着谁的名字……爸爸，你这么伤心的嘶喊，你在痛苦地呼唤谁……
谁是缇娜……
“还有一个孩子！还活着……孩子还活着……”
嘈杂的声音，像乱频的收音机，吱吱吱响着，却听不清楚，那些人在说些什么。
诡异的夜空，竟然亮着一个硕大的月亮，月亮的颜色……赫然是红色。
赤月么？
传说中，诡异的天象会降临恶魔，而魔鬼正是踏着红色的月亮而来，魔鬼的双翅遮天蔽日，灾难，会降临这个世界。
夜灵双眉紧蹙，细细密密的汗水一滴滴滑落，整个人快要窒息了，原本苍白的脸，正一点点变得通红。
“夜灵！你醒醒！”
关侑毫不客气，使劲儿拍着她滚烫的脸颊：“你快醒醒！别想了！别想了——”
他掰开夜灵死死捂住耳朵的双手，可是那双手像被嵌在耳朵上一样，怎么也拿不下来！
夜灵的身体，蜷缩成了僵硬的一团，浑身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夜灵，爸爸要带你离开这里了……”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去那边——”夜莱的食指，指着遥远的对岸，“我们穿过一座长长的大桥，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雾镇太危险了。”
“哦……”她紧紧拽着爸爸的小指头，大雾重重的远处，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夜灵在回忆的水中，轻轻翻了一个身，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了，她瞪大双眼，看着碧蓝的水，一切都是那么的晶莹剔透。
短发散开在水中央，宛如开了一朵艳丽的黑色大丽花。
她在水中缓缓游着，想要寻找夜莱的身影，却看到年幼的自己，一脸局促地坐在教室里——
“丑八怪！奇怪妹！妖怪女生！”
新的学校，高楼林立，同学一个个都很不好相处的样子，转到这里上学，没有一个朋友，因为她说话，特有的口音，而被当做外地人欺负。
他们抓扯她长长的头发；把橡皮擦切成小块，丢进她的衣领里；伸出脚，让她摔个狗啃食；女生偷偷议论她，冲她翻白眼，孤立她，在她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大声嘲笑她……
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无助，伤心，愤怒，可是又不敢回家讲给爸爸听，害怕他担心，总是在夜莱问她是否喜欢新环境时，不得不违心说：“喜欢的……大家都很好……”
其实才不呢！大城市的小孩真是讨厌透了！
那个最讨厌的男孩，总是嘲笑她长得又土又难看，喜欢拿削尖了的铅笔狠狠戳她的背！
每次看到他那张胖乎乎的猪脸，都忍不住咬牙切齿，怨恨道：“真讨厌……怎么不把你的手指头削掉！这样，你就不会再有力气来戳我了！”
一根血淋淋的食指，轻轻从水上坠了下来，血，晕染开了，苍白的手指头，沉入了黑暗的深处。
那个讨厌的老师，总是偏袒有钱人家的小孩，就算给老师说被同学欺负，她也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晃动着高跟鞋的鞋尖，尖声尖气训斥她：“夜同学，来到了一个新环境，就要努力和大家相处。只有和同学们玩到一块去，你才不会被欺负。他们没有欺负你，是你自己不合群……”
可恶的老师，真希望你在下班的途中，就被车子撞飞，我也想要让你知道，痛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一具支离破碎的身体一点点坠了下来，老师的眼镜被撞碎了，脸上刺满了碎玻璃，双臂直接脱臼了，而还有半支腿，在离她两米的地方，以同样的速度，下沉着。
老师的瞪大的双眼已经看不到半点神采，耳朵，鼻子，嘴巴，都在往外涌着鲜血。
老师冲着她，怨恨地张合着嘴巴，发出了骇人的声音：“你……是恶魔……恶魔……”
夜灵拼命往后退，嘴里无声反驳着：不……我不是……
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吐出了一串大大小小的气泡。
她有一个秘密，谁也没敢说，那个秘密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的眼睛，看得到骇人的真相——
许多人的躯壳里，其实根本就不是人……他们只是披着人的皮囊，行走在这个世界里。
教导主任，有一条长长尾巴，平时总是穿着肥大的裤子，他的尾巴像猴子一样，蜷缩在腰间。
隔壁班坐在最后一排的小男孩，总是戴着一顶帽子，其实他的脑袋上，有一对黏糊糊的触角，总是想要钻出来透气，所以小男孩总爱把自己的帽子捂得严严实实。
街边卖糖果的大婶，长了一对特别长的獠牙，她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总是捧着一个白瓷杯咕咚咕咚喝着，她说那是她的药，怎么会有那么腥的药？
捡垃圾的老头儿，特别爱吃垃圾里腐烂的肉，他的后背竖着长了一张大大的嘴巴，特别臭。
……
别人都看不见，所以小夜灵特别害怕，她拼命告诉自己：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我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这样的自我催眠，好像真的一点点起到了作用，她装作自己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她的眼睛鼻子耳朵，真的也逐渐失去了敏锐，她把自己伪装成了正常人，后来……就真的……好像都正常了。
她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只是，依旧沉默不语。
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天黑得像要压下来一般，噼里啪啦的雨点沉沉砸在地上，同学们都被家长接走了，教室里没有一把多余的雨伞。
小小的夜灵望着天，知道爸爸肯定还在加班，一定没有时间来接她了。
她只得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了大雨中。
她在街上拼命狂奔着，雨水砸在头上，身上，微微疼。全身都被打湿了，头发一缕缕粘在脸颊上，衣服被打湿了，裙子也被打湿了，袜子和鞋子直接泡在了雨水中。
基拉城的夏季，总是暴雨倾盆。
街上几乎没有人，穿梭的车辆麻木地行驶着，掀起一排排剧烈的水花。
路灯被雨淋得光芒昏暗了不少，平民区的房子在大雨中显得更加矮小脆弱，一条条幽深的巷子，光，怎么也照不进去。
小夜灵跑得气喘吁吁，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每个毛孔都淹在了雨中。
快到家了——
不知为何，今夜让她特别惶恐，一路的奔跑让心脏砰砰剧烈地跳动着，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因为紧张而竖起的寒毛提醒着她，似乎危险就在附近。
巷子的垃圾桶旁，瘫着一个浑身湿透的流浪汉，一动也不动靠着墙壁，像死了一般垂着头。
突然，他的耳朵竖了起来，鞋子踩着水花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深陷的双眼散发着狂喜的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翼扩到了极致，一股少女的清香扑鼻而来。
他嘎嘎笑了两声，右腿猛地往前伸去，悉悉索索，一直朝着巷子奔腾而去，鞋子脱落了，赫然是一根黏糊糊带着软刺的触手！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触手长了眼睛一样，猛地刹车，静静贴在墙脚，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小夜灵眯缝着双眼，不让雨水落入眼睛里，空气中只听到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脏和急促的呼吸声，黑夜如一只蛰伏的猛兽，朝着大地倾吐着唾液，每一滴雨水都带着恶心的味道。
漆黑的小巷让夜灵瞬间屏住了呼吸，加快速度想要冲过去，左脚……右脚……拼命摆着手臂……往前倾的身躯却停顿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夜灵低头一看，一条手腕粗的触手正死死缠在左脚脚踝上！
喉咙的尖叫还未爆发出来，一股可怕的力道瞬间把她拽倒了，整个身躯重重摔在地上，下巴手臂和膝盖传来阵阵刺痛。
哧溜……唰唰唰……
“啊——”小夜灵惊声尖叫，声音却被重重雨幕遮住，她被倒着拖入了漆黑的小巷中。整个身躯都与粗糙的地面猛烈地摩擦着，疼痛刺过每一寸皮肤涌入脑海，双手徒劳无功地在半空中挥舞着。
救我……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爸爸……爸爸……
她已经嗅到了那股可怕的腥臭味，带着野兽肮脏的喘息声，那是饥饿多时的兽吞咽唾沫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会被吞进兽的肚子里，消化得干干净净，谁也不知道今夜的小巷成了她年少的坟场。
该死的触手已经攀上了她的脖子，强迫她转过身去，注视着那张丑恶又贪婪的脸。
他猛地张大嘴，像蟒蛇一样，嘴巴无限制地扩张着，獠牙缓缓伸长，黏糊糊的舌头带着腥臭一点点舔舐她细嫩的小脸。
夜灵紧闭着双眼，抽泣着，脸上黏糊糊的感觉让她几欲呕吐，脖子上的触手越勒越紧。
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绝望像一张大网，把夜灵死死罩住。
“终于让我逮到你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了起来。
她喘着粗气，竭力睁开双眼，往上望了望，雨水遮住了她的视线，只看得到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夜灵就晕了过去。
“醒醒——笨蛋，你快醒醒——”有人在拍她的脸颊，那双手带着熟悉的凉意。
她在水里猛地睁开双眼，依稀看得到水面上关侑焦急的脸庞，她猛地一窜，整个人跃出了水面，双手死死搂住的关侑的脖子，汗水密密麻麻从脸颊滑落。
“没事了……没事了……”关侑被夜灵搂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战栗的身体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恐惧。他轻轻拍着夜灵湿透的背脊，像抚摸小猫一样，缓慢地安抚着。
“想起了什么吗？”
夜灵咽了一口唾沫，快速点头：“你十年前，有没有救过一个小女孩？”
“ 啊？忘记了，应该没有吧，我对小女孩没有兴趣，除非辣妹有危险，我会第一个冲过去！”关侑咧嘴笑，露出了招牌贱牙。
“那个时候在你怀里就是这种感觉……怪不得每次都觉得你的怀抱很熟悉。一定是你！就是你！我想起来了！”夜灵捧着他的脸，翻来覆去死死盯着看。
“怎么可能会是我你想太多啦我这个人除了钱，才不会干什么见义勇为的事情！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关侑死命挣扎，矢口否认，“大雨天的夜晚，能看清才有鬼！”
“可是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人对嗅觉的记忆，是很准确的！”
“什么味道？
“应该是汗臭加上雨的臭味吧……所以我记忆深刻。”夜灵闭上眼，在关侑脖子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关侑立刻不自在地躲开了，脸红得像蒸熟了的螃蟹。
“关侑，你会伤害我吗？”夜灵的眼里带着丝丝复杂的情绪，轻轻问道。
关侑沉默片刻，应该不会。
“也就是说，如果有必要，你会。对不对？”夜灵微微笑了。
关侑别开脸：“别钻字眼，没有任何意义。”
“有时候我看着阴晴不定的脸，都会想：这真的是你吗？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总是表现出一个贪财好色满不在乎的人，真的就是真实的你吗？”
“这当然是我，谢谢，你没有看走眼。”关侑撇撇嘴，笑了。
“这应该只是你的表面吧，真实的你其实又温柔又善良，还心肠软，虽然说话恶毒，又爱钱，其实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好人？请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无法承受，谢谢。”关侑表情尴尬。
“为什么你会这样？”夜灵死死盯着他的双眼，让对方十分不自在。
“什么？”关侑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认真起来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平时却总爱装流氓猎人，到底为什么？”夜灵不依不饶。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不要瞎猜测男人，对你没好处！”关侑气鼓鼓地转过身去。
“拜托，我的直觉从来没有出错过！”
关侑突然转过头来，眼神复杂：“也许，你这次错了……”
夜灵皱眉，有些诧异地望着他那张突然就悲伤起来的脸。
“我亲手杀了我的弟弟……”关侑嘴角扬了起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