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灵环着关侑的腰,他把机车开得快要飞起来了,她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关侑并未从那句残忍的话中平复心情。
——我亲手杀了我的弟弟。
不由自主想起了伊甸之东的由来,这,大概就是名字的真相吧。
路途有些颠簸,原本以为够荒凉的囚岛,原来还有更多的荒芜处。除了以黑猫街为中心的古老小镇似的街道,其余的地方人烟稀少,荒凉无比。与繁华的基拉城比起来,囚岛分明就是个弃儿般的存在。
机车开入了一片树林,几乎看不到“路”的存在,夜灵死死抱住关侑,以防被猛烈的颠簸摔下,中午填肚子的几片面包此刻也在胃里翻腾。
湿滑的树林,车轮被苔藓包裹,飞溅起泥土,稀稀拉拉的阳光从树梢投射下来,星星点点的光芒照在两人身上,不觉得温暖,反而陡升了几丝凉意。
不知名的鸟儿偶尔掠过,发出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树林中,咆哮的机车过往处,总会惊飞一串飞鸟。黑压压扑腾而起,冲向云霄,惊飞大片落叶以及……鸟粪。
不知行驶了多久,夜灵盯着关侑专心开车的背影,心中充满了疑惑。到底要来过多少次,才能对这外人看起来压根招不到方向的树林,走得这样飞速且从容?
夜灵一直觉得关侑是个神奇的存在,当她几乎快要忘记那些噩梦的几小时后,他却突然抓起了外套:“走吧。”
“去哪里?”
“雾镇。”,没有一丝犹豫,或者说,他大概在那几小时中已经想好了一切。夜灵免费当助理的条件,不就是让他查询所谓的真相吗?原以为会来得很迟,没想到,她越来越频繁的梦,已经把两人逼到不得不面对这一切的地步了。
越往前走,树木越稀疏,逐渐有了空地的存在,天色也从灰暗的星星点点中彻底明亮了起来,夜灵抬起头,看到了天边燃烧着的大片晚霞。
“我们最好争取在午夜赶回来。”关侑停顿片刻稍作休息。
“那干嘛不明早再来,至少有一整天的时间。”夜灵取下头盔透气。
关侑摘下头盔,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头发瞬间被风吹乱了,只是一个简单的姿势却被他演绎得可以拍一个长镜头,夜灵的大脑断路了三秒钟。
“有些东西在黑暗中才能知道真相。”他冲她眨眨眼,一副“一切尽在我掌握中”的模样。
“谢谢你。”夜灵拍拍他的肩膀,虽然这个家伙嘴贱毒舌又贪财好色,但是真的是个好人。
“哈,也许某天你会举着枪对我同样说三个字——干掉你!”关侑开完玩笑,再次启动了机车。
“怎么会……”夜灵皱了皱鼻子,再次搂住关侑的腰。什么时候起,与他这样‘拥抱’竟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当天空收起了最后一丝亮色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人烟迹象,似有灯火闪烁,依稀听得到细细碎碎的话语声,像某个温馨宁静的小镇。
“到了。”关侑把车藏在灌木后,遥遥望着前方的亮光,声音古怪,“雾镇。”
夜灵望着那些模糊的街衢和房屋,疑惑道:“怎么比黑猫街那边还古老,这雾镇多少年历史了?”
“很多很多年了。”关侑摆摆头,“走吧,唤醒你的记忆。”
“记住,别和任何人说话,别随便触碰这里的一切。别和他们对视,有人和你说话,也装作看不到听不到。”关侑走在前面,回过头来叮嘱道。
“为什么?”夜灵不明白。
“当你学会凡事自己去体会,而不是张口就问‘为什么’的时候,你才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关侑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说罢,自顾自往前走。
囚岛长年累月雾气重重,而这个雾镇更是名副其实,夜灵仿佛置身在云端,视线模糊而飘渺。
街道是古老的石板路,街边依稀摆着各色小摊,贩卖着土豆,西红柿,干瘪的长棍面包。穿着厚长裙的主妇们提着篮子休闲地选着蔬菜,嬉戏的孩子围着妈妈打闹着,奔跑着。
这个并不富裕的小镇,却充满了温馨。
低矮的房屋立在两侧,门窗开得很大,微弱的灯光透出来,桌上摆着简单的菜肴,一家人围着圆木桌吃得很香。
夜灵站在窗外,触景伤情想起了父亲,又觉得饥肠辘辘,有些眼馋地望着别人的餐桌发呆。
渐渐地,夜灵觉得有些不对,那些冒着热气的菜肴……为何,为何一点属于食物的香味都没有?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味道!一切像在看电影一般,任电影中繁花似锦,美味佳肴,你也嗅不到半点味道。
那家人猛地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她,发黑的眼圈,惨白的脸颊,骇人的双眼让夜灵不寒而栗,吓得退了两步,想找关侑问个明白,却只看到了关侑的后脑勺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消失了。
突然,空中想起了警报般的嘶鸣,大家开始慌乱地逃跑,关门关窗,片刻功夫,街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远处却来了一群戴面具的人,蜂拥而来,夜灵被人潮涌到了宽阔的广场上。
广场中央架着一个高高的木台,戴面具的人们吼叫着,呐喊着,挥着拳头和武器——虽然不过是些镰刀,斧头,扫帚之类的。他们把木台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张苍白的面具后看不到任何表情,夜灵却可以想象那亢奋的声音后面是一张张扭曲的脸庞。
木台被柴禾堆成了锥形,最高处竟然捆着一个蓬头垢面,面色苍白的女人,束缚她的是结实的绳索和布满密刺的荆棘,细细密密的鲜血顺着她雪白的肌肤流成了一道道鲜红色的小溪流。
夜灵缩在人群中,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四处寻找关侑的身影,却看到了酒吧里那个美艳的女巫伊莲。此刻的她神色慌张,急匆匆穿过人群,逃走了,完全没有了那日万种风情娇艳靓丽震慑人心的美了,她穿着与其他女人无异的厚重长裙,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像一只颓败的乌鸦,草草隐入了黑暗中。
“烧死她!”
“烧死女巫——”
“烧死魔鬼的女人!”
“烧死瘟疫!烧光灾难!烧死这些邪恶的女人——”
“烧光他们……烧死他们……把他们全部烧掉……把魔鬼敢走!!”
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具发出沙哑,愤慨,激动,亢奋到极点的声音。
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准确无误地落入了柴禾的空隙中,沾染了易燃油的木架,“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女人凄厉的叫声刺破了夜空,而面具人兴奋的咆哮越加疯狂。
女人的皮肤一点点龟裂,像燃烧的纸,飞快卷曲着,边缘的黑线一点点剥落,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肌肉。
衣服飞快燃烧起来,皮肤,肌肉,脂肪,骨骼也在火中挣扎,滔天的大火把整个人像蜡像一样融化掉了,在及其短暂的时间内,女孩化作了一具漆黑的,燃烧着的火棍。
夜灵痛苦地捂住耳朵,不忍目睹,她从未见过这样残酷的画面——把一个女人活生生烧死在高架上。她的惨叫像一把匕首,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夜灵的心脏。
“快离开这里!”一个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
夜灵猛然转头,正对上焰焦急的脸庞。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畔,压低嗓子:“这里太危险了……快逃!”
“焰……你怎么会在这?”夜灵诧异,“看到关侑没?”
焰喘着气,脸上表情变化莫测,咬咬牙,终于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然后挤入面具人群中,消失了。
只留下一脸惊愕,继而茫然的夜灵呆呆杵在原地。
她的背后,火越烧越大,高架轰然倒塌。面具人稀稀拉拉离去,夜灵没有看到火势像巨蛇一样朝着她蔓延而来。
“缇娜——”突然,火堆里传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喊。
一个小女孩哭喊着从夜灵身边跑过,试图冲向火海,尖叫着:”妈妈……妈妈……”
夜灵下意识地去拦住她,不让她冲入火海中,可是双手竟然穿透了小女孩的身体!夜灵转身又想去抱住啼哭的女孩,双手再一次从她腰间穿过,眼看女孩就要跑入火海中了,幸亏一个小男孩从旁边冲出来,连拖带抱把小女孩拖了出去。
“夜莱……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妈妈!”小女孩尖锐的啼哭声还在耳边萦绕,夜灵仿佛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可是脑海中一闪而过,又不敢确定。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那原始残酷的火刑,在她眼前发生了。一条生命的陨落,不过是一场莫名的审判,来自那莫须有的“邪恶”和“魔鬼”。
火焰越烧越猛烈,烧过逃窜的人们,烧过房屋,一路蔓延。
惨叫声……脂肪燃烧的声音……房屋倒塌的声音……像被谁轻轻一推就倒的多米诺骨牌,所有的一切都被火焰之手推倒,燃烧!
夜灵呆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着这顷刻就毁掉的一切。
她瞪大双眼手脚发麻,根本迈不动步伐,头痛欲裂,连不忍目睹的眼睛也闭不上,像被人失了定身术一样,双手突然被一股力量撑开。
似有狂风呼伴随着大雾呼啸而来,夜灵却看不真切,只觉得大雾中隐隐透着人脸,那是一张张苍白扭曲的脸张大嘴。黑洞洞的嘴吞噬着火焰,呼啸着,奔腾着朝她涌来。
“夜灵!!”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火焰和烟雾,关侑终于出现在了。
他想要冲过去救她,却被大火困住,火焰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圆圈,把夜灵牢牢锁在原地。而被大火烧死的怨灵们正呼啸着,朝着夜灵冲去。
“关侑!”夜灵浑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焦急的他一次次想要突破火圈冲进来。可是火圈却像有知觉一样,他往左,左边的火焰就猛然增高拦住他跳跃的身躯。他往右,火焰又瞬间增高,就是让他无法靠近夜灵。
突然,夜灵的上半身猛地往后一弯,像谁一记重重勾拳打在了腹部上,整张脸痛得扭曲了起来,脚却死死钉在地上,不能动弹。
不断有怨灵疯狂地撞击她的身体,试图钻进去,夜灵的身体像一件被强迫灌进液体的容器,痛到不住惨叫,最后……重重跪在地上。
关侑快要疯了,用外套盖住头什么也不顾,猛地冲了进去,瞬间就嗅到了自己毛发燃烧的焦臭味。
他以为自己跨过了火圈,却发现又陷入了重重大雾中,而夜灵依旧在远处。
关侑念出驱魔的咒语,一字一顿,满头大汗,可是浓雾依旧包围着这一切,他根本无法驱散这些强大的怨灵。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夜灵近在咫尺受着折磨,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焦急的怒气让他无计可施。
夜灵缓缓站起来,垂着头 ,一步步有些僵硬地朝着关侑走来。
“夜灵!你怎么了?”关侑心中焦急,几步上去,想要扶住她,快要靠近时,夜灵猛地抬起头来,猩红的双眼,嘴角带着冷冷的笑。
“夜灵?你是在叫她吗?”她的嘴张合着,说话声却夹杂着男女老幼,声音重重,惊涛骇浪般。
她的身体缓缓漂浮起来,稳稳停在半空中,居高临下,一簇火焰从脚底升起,环绕着小腿一路蔓延,火焰所到之处,鞋子衣物都化为了黑色的灰烬飘洒而下,而火焰,如同艳丽的长裙,紧紧包裹着少女的身躯。
短发在火光中飞舞,她的身体却安然无恙。
关侑仰着头,怒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呵呵呵呵……”重重叠叠的笑声刺耳极了,“是她把我们唤醒的,自然就要承担后果。我们无路可去,只能寄存在她的身体中了。”
“你们要把她当做寄主?然后占领她的身体?可是你们想过没?她的身体,只有一具。”关侑冷冷道。
怨灵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她的身体和寻常人不一样!”突然,“夜灵”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平静下来后,她朝着关侑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你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吗?”
“她是谁都没有关系!”关侑笃定道。
“不,她是力量大到可怕的魔女。她的身体可以吸收无穷尽的力量,像漩涡一样,可以把一切粉碎吞咽。更何况,她的血液里留着女巫的血液……是命运把她带来了雾镇!她会为我们复仇,为我们夺回失去的一切!当魔女觉醒时,一切阻挠她的,都会被她的力量毁灭!”“夜灵”仰天长笑,火焰的长裙随风飞舞,她的短发变成了耀眼的火光,刺得关侑无法睁开双眼。
“所有靠近她的,都会被黑暗吞噬,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会被她毁掉,因为魔女注定属于黑暗,属于……魔鬼。”狰狞扭曲的笑容,让关侑不寒而栗,分明是夜灵的脸,却如此骇人。
“不!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
“哈哈哈哈哈!”“夜灵”轻蔑一笑,“那你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以为魔女会放过你吗?她对你已经起了杀意。你——”修长的手指带着火焰指向关侑,“注定了会死在她的手中!”
关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明知道雾镇有怨灵,为何要带夜灵来冒险!他根本没有料到夜灵的体内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竟然可以吸引怨灵的附身!
“除非你能在她觉醒之前杀了她,你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但是你能下得了手吗?你爱她对不对?可是蠢货……每一个爱上魔女的人,都会被她拖入地狱!”
“夜灵”轻轻晃动着身体,火焰一点点熄灭,她从空中缓缓坠落,蜷缩成一团倒在了地上,不着一缕,身上却没有任何灼伤的痕迹。
关侑飞速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夜灵的面容恢复了正常,可是他知道,那些雾镇的怨灵此时正蛰伏在这具美好的躯体中,等待着什么。
雾气逐渐散去,眼前的一切清晰了起来。哪里什么广场,什么房屋,什么焦黑的尸体……这只是一个废弃的小镇,到处布满了灰烬,大火遗留下来的尘埃堆积了厚厚一层,像雪一样,一步一个脚印。
“关侑……”夜灵的睫毛颤动着,嘴里喃喃喊着他的名字。
“我在这里。”关侑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为她把外套裹紧,雪白的腿依旧露在外面,脚掌垂在灰烬中,像一个烙印,印在了他的心里。
“发生什么事了?”夜灵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荒芜的一切和有些沉重的关侑。
“没事了,你只是突然晕倒了。”关侑拍拍她的头,戏谑的笑容重新出现了,“不过,你可能得先穿上我的体恤什么的。”
“我怎么突然晕倒了?混蛋!我的衣服呢?”夜灵缩成一团,怒瞪关侑,这个大色狼现在每一个眼神都让她崩溃。
关侑一脸鄙视:“拜托小姐!你那是什么眼神?你试试在我后面裸奔,我回一次头我是流氓!”他边说边扒拉衣服,别过递给她,“爱穿不穿,如果你喜欢裸奔,请便!”
夜灵不自在地在角落里换好了衣服,一脸尴尬斜坐在机车上,准备打道回府。
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静静搂着关侑的腰,轻轻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夜灵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的大火伴随着哭喊声,戴着面具的人冲进雾镇,开始了又一次的摧毁和屠杀。蜂拥而至的男人们杀掉了水牢里的犯人,杀掉了女人,小孩,老人……这场让囚岛措手不及的屠杀摧毁了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家园。
从此,水牢成了禁区,雾镇成了废墟。囚岛,成了一个最恐怖的传说。这里有食人的恶魔,有被关押起来的怪物,这里荒诞,邪恶,贫穷,黑暗……这是被基拉城抛弃的噩梦,是一座不愿被提起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