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色帆布鞋的脚无声地踩在地上,因为一路的狂奔而疲惫的腿在此刻才觉得酸痛不已。夜灵抬起右手松了松头上的棒球帽,汗湿的头立刻被夜风吹得凉飕飕的,太阳穴突突狂跳,她感到一阵眩晕。
擦了擦脸颊上的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躁动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古老而陈旧的建筑物散发着颓靡的气息,屋顶有尖有圆,风格像时间倒退了一个世纪一般。脚下一块块巨石铺成的道路一直蜿蜒到看不见的尽头,街边的路灯昏黄而浑浊,蝙蝠和蛾子扑腾着翅膀绕着路灯打转,地上躺满了蛾子的尸体。
这里初秋的夜,竟然有些冷。
又走了许久,这才听到了喧闹声,原本昏暗的街道立刻被前面的灯光照亮了。路边矗立着一个花体字木招牌——黑猫街!
夜灵双手插在裤袋里,放慢了脚步,以故作悠闲的姿势向前走着,双肩帆布包反背在胸前,一路摇晃着往里走。
热闹,以突如其来的姿态映入了眼帘。
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魔术师在表演魔术,捧场的人寥寥无几,两个醉汉围着他,嬉笑着看他摘下帽子,然后从里面揪出了一只红眼的兔子。刚把兔子丢在地上,它就蹦跳着擦过夜灵的脚背,跃入了草丛中。
魔术师冲着她笑,雪白的肌肤在夜色里竟然微微发光,头发在夜风中轻轻飘动着,映着灯光赫然闪烁着淡淡的银色。
夜灵压低帽檐,垂着头继续往前走,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脚步。
“要占卜吗?”一个漂亮的吉普赛女郎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亮闪闪的水晶球,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几乎垂到了腰际,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叮叮当当的饰品戴了一大串,宝石一般闪闪发光的褐色双瞳似乎也带着笑意。
她跷着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夜灵,涂着蔻丹的指甲异常刺眼。
“不,不需要,谢谢。”她刻意压低声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男孩儿。
女郎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麦色的肌肤如同涂了一层甜蜜的巧克力,深邃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这才说道:“原来是个女孩儿啊,你的家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午夜不适合女孩儿单独出门吗?更何况还是在囚岛?!”
吉普赛女郎站起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小女孩,乖乖回家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宽大的裙摆在夜风中飞舞,若有似无的奇妙香味带着蛊惑的味道。
夜灵拽紧了胸前的包,不由自主退了两步,一脸防备地盯着女郎,可是手腕却被她拽住了,拼命想要挣开,女郎的力气竟然特别大。
手一点点被她从包上掰了下来,紧紧拽成拳头状的手心也被她舒展开了,一个冰冷的东西被放在了手心里。原来是一颗彩色的玻璃弹珠?!
吉普赛女郎俏皮地眨眨眼:“它叫好运球!祝你好运,亲爱的姑娘。”
这颗玻璃弹珠……真得会带来好运吗?
夜灵抿抿嘴把玻璃弹珠捏在手心,轻轻道:“谢谢。”
走了一会儿,听到了一些声音:
——干吗这样看着我?
——真的是好运球?那也给我一颗吧。卡门。
——K,你真无聊!
似乎吉普赛女郎在和魔术师说话。
K?卡门?真是奇妙的名字。
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吉普赛女郎的话语——更何况还是在囚岛?
囚岛!
这就是传说中最混乱、肮脏、贫困、落后的地方!据说这里曾是一座庞大的监狱,里面关押着所有疑似邪恶的人。在那些血雨腥风的岁月里,稍有不慎就会被关到这个孤岛上永世不得自由。怪不得这里的街上根本看不到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没有时髦的商店,没有豪华的高楼大厦,更没有光鲜亮丽的路人。每个空气分子里都透露着陈旧古老的萧条气息,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连人们的穿着也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这座孤岛,像从未属于过基拉城一样,被它彻底遗忘。如果不是那两座高架桥的存在,囚岛大概早就消失在了传说中。
囚岛四面环水,只有东西两座古老庞大的高架桥通往基拉城,雾气长年累月笼罩着这座孤独的岛屿。
基拉城里不听话的小孩都会被母亲恐吓——再调皮,就丢你去那里!里面全是吃人的怪兽,你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一根!
这样的恐吓,一代传一代,以至于“囚岛”二字成了不可言说的秘密。连警察巡逻,都非常不愿意被分到巡逻两座庞大的高架桥——东格林兰道和西格林兰道。
那里经常发生抢劫和杀人事件,尸体直接被推入了水里,只剩下一摊骇人的血迹。边缘地带罪恶多,谁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却都不约而同地把怀疑的目光转向囚岛,人人都笃定地认为就是有了囚岛的存在,基拉城才会如此混乱,治安如此之差。
不明真相的人们一听说基拉城,都会露出不可言说的惶恐表情。于是“基拉城”这三个字就等同于暴力和邪恶,以及对过去那段恐怖传说的无尽惊恐和好奇。
呼——呼——
夜灵轻轻吐了两口浊气,想到那些骇人的传闻,汗毛都竖了起来。
“嘟嘟嘟……”机车的引擎声喧嚣刺耳,回头一看,几个骑着怪异机车的少年正笑闹着往这边驶来。
夜灵立刻闪到了街边,压低了帽檐,低头往前加快了脚步。
一辆……两辆……三辆机车疾驰而过,余光依稀扫得到他们头上怪异的五彩发色。
她刚松了一口气,一个红发少年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她冲了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夜灵面前,只差半米就要撞到她了。
“新来的?”红发少年整个人都像团火焰,散发着让人不安的热量。他目光灼灼,眼里带着玩味的挑衅。
夜灵把包抱在胸前,手缓缓伸了进去。
帽檐下,她咬着嘴唇有些紧张的,心脏怦怦狂跳着,像要把胸腔撑裂一样。
“包里莫非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红发少年伏在机车上,手往她包里探。
夜灵猛地掏出手枪,抵着他的额头,咬牙切齿道:“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了!”
黑洞洞的枪口冰冷地抵着少年的额头,他瞪大双眼,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幕,望着夜灵的双瞳散发着淡淡的红色。
红发少年一点点把手缩了回来,耸耸肩:“OK……OK……放轻松……好吧?别这么紧张……”
夜灵冷冷盯着他,移开了手枪,可枪口还是指着他的脑袋不敢放松。
“你保险栓都没打开哦,笨蛋。”红发少年一脸轻蔑,却还是磨蹭着没有离开,“女生怎么长这么高啊?基拉城里的小孩营养比较丰富吗?”他破旧的牛皮靴有些不自在地蹭着地面,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夜灵翻了个大白眼,冷冷往前走。
“小妞要去哪里啊?要我载你吗?免费的哦。”少年遥喝道。
机车缓缓跟在夜灵身旁,红发少年歪着脑袋喋喋不休:“女孩子为什么要来这里啊?没人告诉你这里很危险吗?”
“目前为止,我没发现比你更危险的东西。”夜灵往里靠了靠,完全不想搭理他。
“焰——快点啦——”远处的少年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焰挥了挥拳头,大声回应道:“你再瞎嚷嚷,我可要揍你咯!”说罢,又转头笑眯眯地冲着夜灵说道,“对啦,我叫焰,火焰的焰。你叫什么名字啊?”
“……”夜灵淡淡地盯着他,停下脚步,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一副“看看你到底想要怎样”的表情。
焰耸耸肩,发动了机车:“好吧,后会有期。”
机车留下了一团尾气,咆哮着远去了。
夜灵发现自己又渴又饿,勉强找了家看起来还算正常的酒吧,推门进去。
刚进去,她就后悔了。
酒吧里坐着的都是些彪形大汉,发型凌乱古怪,凡是能露出来的地方都刺着各种奇怪的图案。一张张简陋的木头桌子木头椅子凌乱地摆放在不大的房间里,桌面上依稀可见深深的刀痕,还有规则的子弹孔,连墙上也不能幸免。最里面一张大大的木桌似乎就是吧台,后面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木架上摆满密密麻麻的酒瓶,角落里的老唱机里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跳针偶尔卡住,发出难听的吱吱声。
夜灵加快脚步穿过人群,疲惫地坐在高脚凳上:“你好,一杯可乐。”
酒保是个络腮胡男人,年纪不大,胡子却雪白,狭长的眼睛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狐狸冲着她笑:“小弟弟,我们这里不卖可乐。”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除了酒,还有什么可以喝的吗?”
狐狸想了想,给她倒了一杯冰水,上面飘着一片可怜巴巴的柠檬。
她拽着杯子咕咚咚灌了下去,又把空杯子推到了酒保面前,狐狸摇摇头,只得再给她来了一杯。
吧台后的小电视机里播放着一则社会新闻,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信号不稳,微微颤动的画面带着有些扭曲的声音却一下抓住了夜灵的视线。
“警员夜X在家被杀害,经过初步调查,犯罪嫌疑人锁定为他的养女。目前,夜X养女正在逃窜中,如有知情人士提供线索请拨打警方电话72546……”
电视右上方一张打了马赛克的模糊照片,依稀看得到一个人影躺在血泊中。
“夜警官人很好啊,对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邻居有什么困难的,他都会主动帮忙的。多好的人啊,可惜了。”邻居A是个胖乎乎的老太太,冲着镜头瞪大眼睛,喋喋不休。
记者问道:“请问夜警官和养女的关系怎么样?”
邻居A老太太皱着眉猛摇头:“非常糟糕,他养女性格暴躁顽劣不已,根本不听爸爸的话。两父女每天都吵架,好几次都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
邻居B接过话筒,一脸惊恐:“有次我在阳台浇花,又听到夜警官和他女儿大闹。好像是他女儿偷了家里的钱,而且不是一两次了,所以夜警官特别生气。还有我还听到了他女儿大喊,说什么总有一天会杀了这个讨厌的爸爸!”
……
最后的画面是一张大大的通缉令,用的照片是她学生证上的彩照。一头乌黑的长发,冲着镜头笑得有些不自然,脸上透露着一丝孩子气,那是刚升入高中时拍的,像这个世界上所有不起眼的少女一样,充满了青春的天真。
紧紧拽着杯子的手,关节已经因为愤怒的用力而泛白了,杯底摩擦着桌面发出了刺耳的“咔咔”声。夜灵低垂着头,长长帽檐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依稀听得到咬得咯咯响的牙齿。
——爸,你为什么要当警察啊?薪水低又危险,基拉城的治安一到夜晚就差得要死,你还经常值夜班!
——一个职业的存在,就是说明这个世界需要它。正因为治安的混乱,才需要警察来维系啊,哪怕目前依旧很糟糕,但也许不久的未来,一切就都会变好呢。
这样的谈话是什么时候?两父女坐在小桌上头抵着头吃泡面的时候?还是某个无聊黄昏,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看着天上的流云突然的有感而发呢?
这些年来,父亲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警员,先做了十年的文职,后来配枪巡逻,处理些无足轻重的小案子。即使这样,只要父亲每次夜里巡逻,她都会担心,基拉城的夜晚完全属于邪恶势力,经常有巡警被杀死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父亲也有过一些升迁的机会,可都被他自己给浪费掉了,混到如今两鬓已微微发白,依旧是个帅气沉稳的中年小警察。
很多次都在脑海里想要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父亲,跃入脑海的字眼像深海里的鱼,一串串游过回忆。
——你爱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吗?
——爱啊?为什么不爱?阴暗、混乱、暴力,污浊……这些也是构成世界的元素,如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纯白,也没有纯净的天堂,世外桃源也不过是个古老的传说罢了。面对这个世界,然后爱它。这就是我们生存的意义。
那个时候,好像完全不能理解父亲说的话,听起来很深奥的样子,谁会爱阴暗混乱呢?人人都爱美丽洁净啊,人人都希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是吗?
——夜灵,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简单,也并不是由所谓单纯的白与黑善良与邪恶所构成的……它们之间还有很多灰色。
——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等你长大的时候吧……
如果所谓的长大,就是要独自面对这些可怕的事情,我宁愿永远永远都不要成长。
夜灵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喉头咕咚一声,咽下了所有的恶气,整个人打了个冷战。
因为,那些邻居……全是陌生的面孔,她根本一个都不认识!
“嘿,还要再来一杯吗?看你累得快要死掉的样子。”狐狸酒保看起来像个好人。
“不用了,谢谢。”夜灵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纸币,轻轻放在了桌上,“请问你知道‘伊甸之东’在哪儿吗?”
那张简洁的名片上只有两行字:
关侑
囚岛 伊甸之东
酒保笑了起来,那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那家伙那么有名,你竟然不知道?他的事务所就在东格林兰道尽头。顺便说一句,那家伙可是个财迷,收钱一点不手软!
“谢谢。”夜灵冲着酒保笑笑,起身告辞,一路搂着胸前的背包,穿过一个个充满汗臭的身躯走到了门前。
推开门的瞬间,夜风扑面而来,她咬咬嘴唇,把包重新背在肩头,挺直了腰板,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