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的好,是后来对比出来的。朱鸿鹄在离婚一年后,又结婚了,和顾菡萏。
苏黎红一开始对顾菡萏真是很满意的,因为顾菡萏的家世。顾菡萏是名门闺秀,她在楼下小区花坛那儿这么对那些老妇们说。菡萏是什么名字呢?老妇们搞不懂。我们小区女孩子,从没有这么生僻的名字。苏黎红耐心地和她们解释,“菡萏,就是荷花的意思,《诗经》里来的,‘彼泽之陂,有蒲菡萏’”——苏黎红特意查过出处的,所以能引经据典。老妇们恍然大悟,菡萏就是荷花呀!荷花就荷花呗,叫什么菡萏?装神弄鬼的。她们后来说到朱鸿鹄的老婆顾菡萏时,总是叫“顾荷花”的。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见你家顾荷花?莫非你家顾荷花怀孕了?在家里保胎?她们这么问苏黎红,带着有意无意的嘲弄。苏黎红真是无语。和这一群庸俗的老妇,真是没有半句共同语言的。
顾菡萏的父母,都在出版社工作,父亲是出版社的副社长,母亲是出版社的主任编辑,都是文化人。苏黎红虽然平时也以文化人自居的。但和顾菡萏的父母坐在一起喝了一次茶吃了一顿饭之后,她不得不承认,文化人和文化人也是不一样的,方方面面不一样,包括对人的称呼——苏老师,第一次他们两家在“江南”正式见面,顾菡萏的妈妈这么称呼苏黎红,她不叫亲家母,而叫苏老师,之后一直都这么叫的,即使在朱鸿鹄和顾菡萏结婚后,她和他们见面也还是“苏老师”“朱老师”地叫,很客气地。从头到尾——苏黎红后来细想起来,他们之间从没有用过“亲家”这个称呼的。
这是不是一种征兆?
但苏黎红当时觉得很好的。“苏老师”,叫起来多有文化!多有腔调!而“亲家母”“亲家公”,算什么呢?小区的那些老妇们,每回聚在一起议论儿媳妇家的事情时,总是“我那个亲家母”“我那个亲家公”。人又不是螃蟹,称谓里还要带出公母?真是俗,俗不可耐。
称谓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文化背景的。
顾菡萏之所以叫顾菡萏,不叫顾荷花,就因为她是名门闺秀。就如《红楼梦》里林黛玉会叫林黛玉,不会叫林黑玉。虽然“黛”就是“黑”的意思,但曹雪芹决不会让林黛玉叫林黑玉。
老朱是颇不以为然的。不就是出版社么?不就是出版社的副社长么?不至于就“名门”了。但林黛玉和林黑玉之间名字好像是不好互换的,一换,就成了另一个人了。
当然,除了家世,苏黎红对顾菡萏的其它方面,也满意得很。比如顾菡萏的长相。不是说顾菡萏长得好看,顾菡萏其实没有马丽好看,眼睛没有马丽的大,眉毛也没有马丽的长,腰身也没有马丽的细。但马丽眼睛太大了,眉毛太长了,腰身太细了,过犹不及。而顾菡萏没有“过”,也没有“不及”,什么都长得正好,端庄得体,落落大方,一看,就是有出处有来历的长相。
还有顾菡萏的知书达理。苏黎红和朱鸿鹄坐在阳台轻声细语的时候——苏黎红还是“偶尔”会去朱鸿鹄那儿的,因为喜欢顾菡萏,所以“偶尔”得更频繁些,从一周一两次,到一周两三次,老朱钓到了野生鳜鱼,或做了朱鸿鹄爱吃的南瓜饼,或腌了顾菡萏爱吃的桔子皮——自从顾菡萏夸过老朱腌的桔子皮好吃,苏黎红隔些日子就会让老朱腌上一回的。这种时候,顾菡萏的表现就很“名门闺秀”了,和马丽完全不同,她会先陪苏黎红和朱鸿鹄在阳台上坐一会儿,也就一小会儿,问问苏黎红的身体,问问老朱的身体,有时还会再问几句在省城的姑子——也就是我的情况,之后就会起身去书房了,“不好意思,妈妈,我还有点事情,你和鸿鹄聊”,这是体恤了,为了让苏黎红和朱鸿鹄聊些私房话,母子之间,总有些私房话的吧?
真是有教养!苏黎红这么夸顾菡萏。
但顾菡萏的“有教养”,也就持续了一年,一年之后,顾菡萏的“有教养”就变成了阴险,苏黎红在电话里气愤填膺地对我说,“燕子,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顾菡萏是这么阴险的女人”。
顾菡萏怎么阴险呢?
她唆使朱鸿鹄一起住到了她父母家!
由头是她妈妈的一场大病——后来苏黎红知道,这完全是阴谋,一个他们顾家人处心积虑策划的阴谋。因为顾菡萏妈妈的所谓大病,不过是急性阑尾炎,一个小手术而已,顾菡萏和朱鸿鹄过去照顾了他们几天——这个当时苏黎红也是赞成的,顾菡萏是独生女,这种时候责无旁贷,没想到,之后他们就住下了,不回来了。这事顾菡萏是先斩后奏,他们都已经搬家了好几天,才打电话对苏黎红说,妈妈,鸿鹄和我决定住到苏圃路来,苏圃路生活更方便些。
顾菡萏不说住到了她父母家,而说住到了苏圃路。
而且,还是“鸿鹄和我决定”。
苏黎红这下子真是领教了“名门闺秀”的厉害!
苏黎红不信朱鸿鹄会做这个决定,偷偷打电话问朱鸿鹄,朱鸿鹄细声细气地说,住她父母家,是方便些。
这个苏黎红也承认。顾菡萏父母家房子更大,一百八十平米呢,还是复式的,楼上楼下都有洗手间,家里还有个大院子,他们家的保姆,在院子里种了好些有机蔬菜,蕹菜、丝瓜、芋头,什么都有。顾菡萏的妈妈说,现在外面的菜都有农药呢,还是吃自家种的有机蔬菜好些。
苏黎红再也不能“偶尔”去朱鸿鹄家了。
那也不是朱鸿鹄的家了。之前苏黎红不看马丽的脸色,说,“那怎么是她家呢?明明是我儿子家”,现在苏黎红无论如何不能这么说了,说不出口。
你儿子这是入赘了么?小区的老妇们讨厌得很,故意这么问苏黎红。
苏黎红的心口痛又犯了,躺在藤椅上不吃不喝,老朱熬了糯米芝麻南瓜粥——这是治苏黎红的偏方,每回苏黎红犯病,不论什么病,心口痛、感冒、甚至眼睛酸痛,只要一喝老朱熬的南瓜粥,就不治而愈了。老朱因此很得意,在郝伯伯面前吹嘘,我的南瓜粥,是不是比荣国府里的人参还厉害?郝伯伯说“是是是”,但陈阿姨在一边听了直冷笑,你家老苏——郝伯伯叫苏黎红,从来都是“小苏”“小苏”的,陈阿姨最不爱听。每回郝伯伯“小苏这”“小苏那”时,陈阿姨都要纠正他,什么小苏,肉麻不肉麻?都六十多的人了,早就是老苏了,老苏。陈阿姨从不叫小苏,陈阿姨逮着机会就会“老苏”“老苏”地叫——你家老苏,本来生的也就是南瓜粥相思病,你这是对症下药,能不好?老朱打着呵呵,他知道陈阿姨在说苏黎红没病装病呢。
但这一回比荣国府的人参还厉害的糯米芝麻南瓜粥也不管用了。苏黎红压根不张嘴,只是蹙了眉,用两手摁住胸口,一幅“西施捧心”的样子。
老朱这下慌了,苏黎红连南瓜粥也不吃的话,那就是真病了。老朱吓得赶紧给朱鸿鹄打电话。
朱鸿鹄马上就来了。对朱鸿鹄来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苏黎红重要的。
朱鸿鹄在苏黎红的藤椅前坐了几小时,这才把苏黎红的心口痛略略坐好些。
之后苏黎红心口痛的毛病隔三岔五就要犯上一回了,朱鸿鹄呢,隔三岔五也就要过来一回。
他后来买了车,一辆大众途观,原野红的SUV,从苏圃路开到我们家,也就二十多分钟。
老朱对我说,你妈这一招,也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我听了好笑,也就一年半功夫,“名门”就成“夷”了?
对朱鸿鹄既成事实的入赘,老朱想必也是有些耿耿于怀的。
所以他对苏黎红的“心口痛”就配合得很,两人演双簧一样默契,每次苏黎红一做出“西施捧心”的动作,老朱就赶紧用忧心忡忡的声调给朱鸿鹄打电话。
苏黎红这么频繁地“生病”,顾菡萏自然不高兴,不高兴她也不表现出来,或者说她不会以马丽那样的方式表现出来:拉下“马脸”,或者哐里哐当地摔碎自己辛辛苦苦画了一个月的茶托,她不会做这一类的无聊事情,她是“名门闺秀”,就是不高兴了,也还会礼数周全地买了同仁堂的燕窝和柏子养心丸让朱鸿鹄拿过来。
但我想朱鸿鹄和顾菡萏的夫妻关系应该就是那时生出嫌隙的。
虽然后来顾菡萏和朱鸿鹄离婚时的理由是“性格不合”。
在苏黎红“师夷长技以制夷”几个月之后,朱鸿鹄从苏圃路搬出来了,他一个人又住回了“春江花月”。
朱鸿鹄说,顾菡萏要专心准备职称外语考试。
这事苏黎红是很支持的,不管怎样,小区老妇们再也不能造谣说“你儿子入赘了”。
老朱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他打电话问我,燕子,你说鸿鹄自己住回来,是不是他岳父岳母说什么了?还是和菡萏的夫妻关系出了问题?
这事你问我干什么?你问朱鸿鹄呀。
问了,但鸿鹄说,没什么问题,好着呢。
那你杞人忧天干什么?
但“好着呢”没半年,朱鸿鹄和顾菡萏就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