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红总说我坏,这坏,主要是和郝伯伯的女儿郝敏比较而言的。郝敏和我是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去一家酒店上班了。苏黎红一度总拿这个讥讽陈阿姨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女儿会打洞。因为我,苏黎红成凤了,而陈阿姨,成老鼠了。陈阿姨无话可说,灰头土脸,在酒店当服务员的郝敏,自然不能和考上北大的朱小燕比,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苏黎红和陈阿姨呢,也因此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以至郝伯伯,对陈阿姨的表情,也有恨其不争之意了。仿佛郝敏做服务员,是陈阿姨的错。如果他当年娶的是苏黎红,那么,他就也能生一个考北大的女儿了。可不是么?一个读《红楼梦》的妈,才能生一个考北大的女儿。而整天在厨房包馄饨的陈阿姨,哪怕把馄饨包得像一朵朵栀子花(这是老朱的比喻,老朱说陈阿姨的馄饨包得像栀子花),也只能生出服务员女儿来。
那几年,我着实让老朱和苏黎红很风光的。老朱因此更爱往外跑了,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而苏黎红,那段时间也开始降贵纡尊地去小区花坛那儿,当然不是为了跳扇子舞,而是为了和那群跳扇子舞的老妇们谈论北大和朱小燕,“北大的食堂也不怎么样呢,我家燕子都吃瘦了”,“北大离圆明园可近了,就隔着一条路,抬脚就过去了,跟后花园一样”,“北大的未名湖真是大,烟波浩渺的,站在北边,不眯了眼,都看不到南边”。老妇们听不得苏黎红这么说,就一个学校里的湖,能大到哪儿去?还浩渺?但小区里的老妇们,没一个去过北大的,老妇们的儿女,也没一个考上过北大的,所以只能由了苏黎红在那儿胡得瑟。但陈阿姨有时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你家燕子本来就瘦得麻秆一样,再瘦,不是没影儿了?”“圆明园有啥好看的?被火烧得就只剩下几个石头墩子,还后花园呢?压根没有像样的花,只有草”,陈阿姨其实没去过圆明园的,但看过圆明园的电影呢。苏黎红懒得搭理陈阿姨,没有共同语言。“就她那种粗壮身材,怎么能懂弱不经风之美?我家燕子,怎么是麻秆?明明是林黛玉的体格,‘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就她那个素质,也就能看个金碧辉煌,怎么能懂残垣颓壁之美?”回到家她蹙了眉对老朱抱怨。老朱和陈阿姨的关系很好,本来不想在背后说陈阿姨的坏话的,但在朱小燕和圆明园的问题上,他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苏黎红这一边的。“就是,我家燕子,怎么是麻秆?”“就是,陈慧芬那个女人,怎么能懂残垣颓壁之美?”,老朱慷慨激昂地,附和着苏黎红。
苏黎红呢,在那段日子里也真心实意地维护着我。
但我的好,以及“弱不经风”之美,很快就被郝敏十分结实的好取代了。郝敏在酒店一直进步,升组长了,升领班了,升大堂经理了,她简直像一株芝麻,芝麻开花节节高,她每往上窜一节,陈阿姨就要春风满面地到小区花坛那儿去高调发布一回,小区的老妇们也很配合地祝贺一回。苏黎红从不参与这种祝贺,有什么好祝贺的呢?不就是组长么?不就是领班么?不就是大堂经理么?再怎么升,格局也不高,最多也就是鸡犬升天的性质。酒店福利好,经常发东西,金华火腿,南京板鸭,东北榛蘑,郝敏拿回一样,陈阿姨就到小区花坛那儿十分细致地描述一样。板鸭蒸豆腐如何如何,榛蘑炖鲫鱼又如何如何,陈阿姨描述的时候,如果苏黎红也在,苏黎红就不说话,只酸酸地笑,是那种带有揶揄意味的酸笑。
——榛蘑炖鲫鱼而已,被陈慧芬描述得像《红楼梦》里的茄鲞一样繁复高级。
苏黎红看不上,这个女人,真是没见过世面。
虽然看不上,但苏黎红还是心情不好了。
苏黎红的心情不好,自然是我的过错,我后来一直乏善可陈。苏黎红也不能总说北大的未名湖,也不能总说圆明园,说多了,不但小区的老妇们厌,即使苏黎红自己,也厌。北大毕业且在大学任教的朱小燕,都以为要前程似锦的,没想到,大学竟然“锦”不过酒店,郝敏的月薪一直比我高,而且还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而我的月薪,犹如苏黎红下颔部的龋齿,苏黎红只能含而不露。老妇们试探苏黎红,你家燕子在大学里教书,一个月拿不少吧?苏黎红假装没听见,很清高地缄默着。有的老妇点到为止,不问了;而有的老妇会“宜将剩勇追穷寇”,又十分执著地提高了声音问,你家燕子在大学里教书,一个月拿不少吧?
她们大概也知道我工资低的,看我回家时的寒伧行头就知道了,她们都不用认真看,只觑一眼,就八九不离十了,这方面她们很有人生经验的,可以说洞若观火,但她们还是想听苏黎红自己亲口说,这样才过瘾!谁叫苏黎红当初那么爱说北大的未名湖呢?
燕子一个月拿多少,我哪知道?我们从来不谈这个的。苏黎红嗤之以鼻。
庸俗!
回到家,苏黎红气急败坏地对老朱说。
老朱也觉得她们庸俗。
女人庸俗点,老朱本来觉得没什么不好,老朱年轻时很向往风花雪月的女人,女人只要拿本书,在校园某个角落一坐,或微雨时袅袅娜娜地绕湖走一圈,老朱立刻就觉得她“美得像画一样”,当年他就是这样爱上孤芳自赏的苏黎红的,但和苏黎红过了多年婚姻生活之后,老朱对女人的看法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开始喜欢庸俗的女人了,认为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庖厨之事,叽叽喳喳地东家长西家短几句,很美好,很有生活气息。
但她们不能庸俗地谈论朱小燕,一庸俗地谈论朱小燕,老朱就不觉得庸俗好了。
有些东西可以用价钱来比较高低的,比如上海青和黄芽白,比如鲫鱼和鳜鱼,但有些东西不能用钱来比较;比如朱小燕和郝敏。在老朱那儿,朱小燕在大学就是白干,一个子儿也不拿,也不是在酒店当领班的郝敏之流能比的。
这观点,苏黎红理论上也是同意的,虽然同意,但还是艳羨陈阿姨家的榛蘑及其它,还是嫌弃我的穷酸。
苏黎红第一次和老朱来师大看我时被我宿舍的破败吓了一跳——我那时刚分到学校,住单身教工宿舍,十几平米的房间,还是和一个哲学系的女老师合住。房间的斜对面是老鼠出没的水房和臭气熏天的厕所。“在这种地方,你怎么还能读书?”苏黎红觉得不可思议。读书是要讲究意境的,要情景交融,所以林黛玉读西厢是在沁芳闸,“你能想像林黛玉坐在厕所对面读西厢?”,苏黎红问我。
我不能。住在潇湘馆的林黛玉,确实不能坐在厕所对面读西厢,那不像话。我甚至不能想像林黛玉这种人会如厕。但我不是林黛玉,我是朱小燕,朱小燕是可以坐在臭气熏天的厕所对面若无其事地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