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鸢儿收到夏曦瑶的回信,总共两份,一份维洛语,一份江卓语,她将两封信都给宁霖琦看了。
“收拾东西,买船票去琼恩国。”宁霖琦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总算是有了一点人的活气,“把房子也卖了吧,我就不信了,离这么远,维洛国还能跨过海洋打过去不成。”
“要不,再考虑考虑吧,琼恩国太远了,去了我们语言不通,能去干什么呢?”陆华诗不同意,“来维洛国,原本就是有点冲动的,现在更冲动了。”
“反正国内回不去,维洛国,这怕是要发动战争的,战争一爆发,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江卓人难道还会好过?走走走,去琼恩国。”他突然站起身,拍着宁鸢儿的肩膀,“你应该是相信你好姐妹的话的是吧。”
宁鸢儿看看母亲,她皱着眉头摇摇头。
父亲也拿着希冀的目光看着她,现在,好像全家的重担都放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可是,曦瑶另一封信说,蓝元帅不追究我们了,可以回国了。”她不想要做决定,“我想回去。”
“白痴!”宁霖琦极少说脏话,现在直接骂了出来,害得宁鸢儿红了眼眶。
她嘟哝到:“本来就是你要来维洛国的,也没有问过我们的意见,现在出了事就把所有的气都撒到我们身上。”喉咙里面梗着一根树枝一般,上不去,下不来。
“鸢儿,别说了。”陆华诗瞅她一眼,让她自己去玩,她和丈夫再商量一下。
“等等,妈,我们就去琼恩国吧。”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因为想到泽拓现在就在那里,在同一个国家总比隔着茫茫海洋要好吧。
“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陆华诗又好气又好笑,拿食指点她的额头,“你也不想想,你现在知道泽拓在哪里么,你乖乖待在这里,他还能给你拍电报寄信,你要是走了,两个人就永远都找不到对方的位置了。”
“那,还待在这里么?”
“待什么待!”宁霖琦一声吼了出来,“还嫌我们在这里受到的侮辱不够么?”说完,他狠狠咳嗽几声,几乎就要将肺咳出来了。
陆华诗于是和宁鸢儿都不敢再说话了。
不过还没等他们商量好这件事,一件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就发生了,政府来收房子,说是这里之前是栋手续不到位的房子,属于违法建筑,所以勒令宁家三口现在就搬出去。
“现在!”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甚至不让他们收拾东西,“这里的家具都是属于政府的财产,你们不准带走。”
宁鸢儿气得差点要拿热水泼他们,什么手续不到位,什么违法建筑,他们家已经都把钱交了,他们应该去找原来的屋主人才对。这里的家具,确实有一部分是原来就有的,但是还有一些都是她们来了之后慢慢添置的。
宁霖琦扫她一眼,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反正现在快到吃饭的点儿了,让几位官爷在这里吃个饭再走吧。其实我们早就决定要离开这里了,房子和家具也都是带不走的东西,我们不会占政府的便宜的。不过这事情,怎么不能通融通融啊,就给我们一两个时辰吧。”宁霖琦的维洛语学的不怎么好,所以扯来宁鸢儿做翻译。她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一家三口都在忍气吞声,她不能给父母惹麻烦,她们活得已经够辛苦的了。
那几个人看看屋子里的人,摇摇头说不逗留了,依旧督促他们赶紧收拾东西走。
“也不急在这一时嘛。”宁霖琦呵呵笑着,正好陆华诗从屋子里面出来,手里拿着几个布包,他接过来,送到领头的人手中。
领头的人悄悄掀开一个小角,宁鸢儿看到里面金灿灿的,似乎都是母亲的嫁妆首饰。她已经很久不梳复杂的发型了,那些头饰也没地方戴了,可是就这么送人了,还是送给这帮蛀虫,她心里难受,那都是母亲的嫁妆啊。
“一个时辰,赶紧收拾走。”
“诶,好好好,谢谢官爷,谢谢官爷。”宁霖琦低头哈腰,赶紧招呼两个人去收拾东西,行李简单就好,把值钱的东西带上,他们现在是在逃命,不是在搬家了。
宁鸢儿跑到自己房间,先把抽屉里的小盒子拿出来,里面放着的都是她最心爱的东西,有她和夏曦瑶容芷的合照,还有泽拓送给她的戒指。据说在西方文化中,男女互赠戒指就像是成亲了一般。他们两个人一人一个,戴在食指上,后来因为银变黑了,她就摘下来了,再然后,她就长胖了,纯粹是被泽拓给喂胖了的,他总是会找到好吃的餐馆。
宁鸢儿的房间进了一个人,她只以为是父母,兀自起身去摘挂在窗户上的风铃,这是丰尹送给她的礼物,他们现在还是好朋友,她很感激他。她的腰突然被人抱住了。
“啊!”她吓得叫出来,将风铃扯碎了,白瓷小铃铛掉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进来的人原来是那几个要求她们赶紧搬家的人中的一个。
“你干什么,滚开!”宁鸢儿吓得惊叫起来,她的声音也变了,又尖又细,胡乱用手和脚踢打着。
那个人嘴里嘟哝着什么她听不清,只是觉得自己快没了力气十分惊恐。却突然,那人停了下来,看着地面上的铃铛愣神。赶紧提上裤子站起来,问她:“你认识西木家族的人?”
西木家族?宁鸢儿的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思考不了,只能点头称是。
那个人骂了一句脏话,跑出去似乎是找同伙商量什么东西去了。
宁家夫妻连滚带爬跑进来,看女儿究竟又没有受到伤害。
宁霖琦刚刚被揍的时候,被踹了好几脚胸口,只觉得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儿。他只是捂着胸口,关切地看着女儿。陆华诗抱着宁鸢儿一个劲儿地哭,原本已经哭得没力气的宁鸢儿,又被勾得嚎啕大哭。
“行了,赶紧闭嘴滚出去吧。”门口有人喊,又骂了几句和“晦气”差不多意思的词,将门摔上了。
“鸢儿没事,先别哭了,赶紧收拾东西。”宁霖琦深吸几口气,将那种要吐的感觉压下去,只觉得头晕眼花。他害怕再等一段时间自己就坚持不下去了,赶紧走,一定要赶紧走。他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赶紧逃出这是非之地。
陆华诗却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怨怼。如果不是他,她们怎么会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一个男人,怎么会理解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之后那种惶恐的感受?他想要赶紧走,为什么就不能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呢?
宁鸢儿听到父亲的话,也是满心的悲戚,以前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啊,一定是因为到了维洛国,所以才变成现在这副只想着去护钱连女儿都不管的地步。
宁霖琦不知道她们的想法,他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去卧室,将值钱的东西都带上。
“妈——我们收拾东西吧。”宁鸢儿擦擦眼泪,她的手还在颤抖,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跪在地上,将丰尹送给她的风铃装进了自己的小盒子。
让他们搬屋子的男人站在外面看着一家三口走出来。
“你真的看到了西木家族的标志?”
“废话,要不我能跑出来么,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那个女生和西木家族?”
“但是,如果是西木家族认识的人,那我们现在听命行事的话,会不会惹麻烦伤身啊。该不会是,上面的人在乱斗,然后,坑我们吧?”
领头的人听他们越说越离谱,赶紧呵止住:“别说了,乱猜些什么东西。大概只是认识家族里哪一个人,但是交情不深吧。要不然的话,我们来的时候,她们就会直接喊出西木家族的名号来。”
“也有可能是,他们认识,但是根本就不知道那是西木家族啊。”
领头的人见他们慢慢走远了,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没事,她们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赶紧收房子去。办正事要紧。”
“早知道这样,那我就先解决一下我的大事了。”那个人揉着裤裆,到嘴的鸭子飞了,心里还遗憾着呢。
“白痴,别惹事了!”
大家也不赞同,让他赶紧死了那条心,别把不小心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他们只是赚点钱养家糊口罢了。
“我们先去问问有没有船票,要是没有的话,今晚就要先找个地方住了。”宁霖琦扶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眼前黑乎乎的,周围的景色都在旋转。他心口越来越疼,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接向前扑了过去。
“爸!”宁鸢儿眼疾手快,要去抓住他,却来不及,只听“轰”地一声响,人已经倒下去了,嘴里鲜血汩汩。
“啊!”陆华诗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抓住女儿的胳膊摇晃着问,“怎么办,怎么办,鸢儿,这该怎么办?”
宁鸢儿脑子里面也是一片浆糊,她只感觉浑身发冷,眼前是一片血红,脑子突然被冻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
“来人啊,快来人啊,救救我爸,快来人啊!”她大声喊着,连自己用什么语言喊着的都不知道。
有人被她喊了出来,见地上的人睁着双眼一动不动,用手指试了试鼻息,又试了试颈部的脉搏。
“没救了,安葬了吧。”
宁鸢儿茫然地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让她们两个想一想吧,现在还没走出来呢,想明白了就好了。”
“现在剩了母女两个人,也挺可怜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怎么过,怎么不能过下去,瞧这模样,也不错啊。”
耳边各种声音充斥着,宁鸢儿终于反应过来了,那个人是说,她父亲死了?怎么会呢?
“不会的,我爸不会死的。”她摇头,怎么会死呢?她还埋怨他呢,他都还没骂她呢,“不会的,不会的。”
“你们今晚是不是没地方住啊,我帮你把你爸安葬了,再给你们找个住的地方怎么样啊?”一个男人不怀好意地问。
宁鸢儿大喊:“滚!我爸没死,不需要安葬,你给我滚!”
慢慢的,阳光暗下去了,陆华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在丈夫身边,依偎着他,目光呆滞。
宁鸢儿叫了好久,宁霖琦都没有再醒过来,她终于发现,原来,她父亲真的去世了,就在今天,就在刚刚。他人生的最后几天,过的那样不完满,她和他吵架,她怨恨他,她甚至决定要跟他冷战不理他。她怎么会坏成这个样子呢?
泪水不断从眼睛里面涌出来,她声音沙哑地抽泣着,内心的愧疚感几乎就要将她全部淹没了。
“爸——”她叫他。
“爸——”
“爸——”她还是一遍一遍叫着,即使知道他不会再醒过来,还是在叫着,“对不起,爸,对不起。”
街两旁的人还有做生意的,他们能够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占着路不肯走,这他们还怎么生活啊。
“那个,小姐,现在,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把人安葬了吧。或者,是火葬?”
宁鸢儿抬头看他:“怎么办?”
“我看你们是外地人吧,赶路的,要是想带着人回故乡的话,还是火葬吧,能带着骨灰走。”那个人被女孩子看得,心里毛毛的,觉得她现在像是民间故事中说的会吃人的妖怪。
“火葬啊,火葬,那就火葬吧。”她点点头,“火呢,火呢?火在哪里啊?”
“这人莫不是疯了吧。”周围人小声议论着。
“干脆帮帮她,这要是再这么放着,就有味儿了。”
“行行行,赶紧帮她烧了吧。”
几个村民一商量,找了个地方架火堆,将宁霖琦的尸体抬上去了。陆华诗依旧一句话也不说,宁鸢儿拉着母亲的手,看着火烧起来,火光冲天,意识终于恢复了一点。
有村民过来跟她讨钱,她这才发现三人带着的行李少了几件。
“谁拿走了我们的行李,谁拿走了?”她逮着人就问,将前来要钱的人都吓走了。她的小盒子还在,只是钱财少了许多,两个人日后的生活怕是要艰苦不少。她陷入深深地绝望与恐慌中,一夜之间,她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公主,变成了几乎没有一分钱的乞丐,她的人生,似乎就此落入地狱。
陆华诗轻轻哼起了歌,调子古怪,在夜里十分瘆人。宁鸢儿却静静听着,一点也不害怕。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容芷家中,架着木头烤兔子肉吃的日子。
她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回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