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大半天,泥土中的水分太多,已经渗不下去了。宁鸢儿躲到战壕里面,身上粘上了泥土。刚刚跳下来的时候,她的脚陷进去一点,脚往上一拔,鞋子掉了。
小豆子看她这个样子,竟然还有心思笑。
宁鸢儿瞪了他一眼,就听到周围的炮火连天声,她的耳朵被这些声音灌满了,导致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她给枪上膛,趴在战壕边上,两只袖子都是泥土,枪几乎就要被埋进去了。
“艹,龟儿子,别让老子再逮到他!”蓝元帅拿着枪也跑进来,张着嘴一边大喊大叫一边举着枪对着对面扫射。宁鸢儿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在停火的一小会儿,蓝元帅说明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生气,恨不得拿着枪将对面的河山都夷为平地。“刘斗子叛变了,带着一小队人反了,妈的,他以为老子能被他抓到么?!”蓝元帅抹了一把脸,他的脸上沟壑纵横,一点也不像曾经在元帅府里身穿硬挺的军装英姿飒爽的样子。
他好像,是哭了。
“老子当年将临安省打下来,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守着,在也不会让别人抢走,人在地在,谁想抢我的地盘,都要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手里握着手榴弹,精神状态不太好。
宁鸢儿和一群兄弟们被堵在了壕沟里面,他们看着敌人从四周过来,慢慢靠近他们。
“小鬼子,老子今天就跟你们拼了。”蓝元帅高喊一声,将手榴弹扔了出去。前面炸开了泥浆,也炸死了一两个人。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士兵并没有向前行进。
有人在用江卓语大喊:“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放你奶奶个腿儿!要打赶紧打,喊什么话!”蓝元帅这样喊着,还觉得不过瘾,对宁鸢儿说:“丫头,你用维洛语对他们喊。”
宁鸢儿嗓门其实一直挺大的,只是现在要喊维洛语,觉得有点喊不出来。她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喊。她的嗓音有点沙哑,喊出来之后却变得尖锐了许多。
对方换了一个人,听声音像是刘斗子。不知道是不是宁鸢儿的错觉,他喊起话来,颇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蓝元帅,太君说了,他一直都很欣赏你,觉得你是一个好汉,如果投降的话,他会用对待老师的礼仪来对待你。”
“刘斗子,你给我闭嘴,我不跟你说话,你把你那个什么鬼子太君给我叫出来,他就是这么对待老师的么?让他出来,出来跟我说话。”
喊了大半天,蓝元帅也觉得自己的嗓子难受,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想要舔一舔湿润的泥土,想要张开嘴巴喝一点清凉的雨水。在佛教中,称雨为无根之水,被雨水淋着,能够洗去身上的污秽。可是,蓝元帅现在只觉得这雨水恶心得很,因为他们身边有一具被雨泡着的尸体,那尸体胖了不少也白了不少,但是眼珠子突出来,却不怎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可怖了。
“蓝元帅,很抱歉我只会说维洛语,所以我说的话将由我的翻译告诉您。”
宁鸢儿听到这个声音愣了一下,这个声音,为什么会有一点像是泽拓?是他么?会是他么?他说过,自己身上流淌着一般江卓人的血液,所以是不会做出伤害江卓人的事情的。她应该相信他的,不会是他的。这个世界上有人的声音就是很像的,就比如夏曦瑶和她的姐姐,在夏曦瑶年小的时候差异还比较明显,可是在她长大之后,两个人的声音越发相像。腊雪姐姐的孩子,甚至都无法凭借声音将两个人区分开。
蓝元帅听完翻译的喊话,然后喊道:“不用了,我们这边有会维洛语的,你就说吧。”然后,他拿枪拨弄了一下宁鸢儿,意思是让她翻译。
宁鸢儿这才回过神儿来,她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
蓝元帅和小豆子他们都觉得不能理解,你翻译就好了,为什么要站起来呀。
宁鸢儿站的地方太矮,只能露出半截儿身子,她仰着头,看着正站在伞下面避雨的维洛国军官。雨水打在宁鸢儿的头发上,将她头上沾的泥土捎带着往下流。
透过雨帘,两个人并不能看清对面人的脸,可是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对面的人,正是自己认识的人。
泽拓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万分惊讶,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宁鸢儿?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泽拓抓住刘斗子,用维洛语问他,翻译尽忠职守在一旁传达消息。
“好像是叫,宁鸢儿,是个护士。”刘斗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领子于是被揪的更紧了,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喘不上来气。“太君,太君您认识她么?”
泽拓扫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这怎么回事啊?”小豆子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对面,“怎么不说话了?”
蓝元帅倒是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事情,宁鸢儿的父亲当时认识了一个维洛国的商人,还同他们家结了亲家。后来查出那个叫泷孜的是个间谍,据说宁霖琦就接受不了然后怒火攻心死了。现在,这个样子,难不成那个太君就是宁鸢儿的未婚夫?
泽拓终于开口了:“请转告蓝元帅和壕沟里面的士兵们,你们能够守到现在是很不容易的,我敬佩你们能够坚持到现在。我答应你们,在你们现在投降之后,我会盛情款待你们,也会给大家在军队中都谋得一个好职位。”
宁鸢儿将原话翻译过来,只是,她越看对面越觉得心凉。那是他的,她的感觉不会错的,那就是他。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他?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之后,就会看到泽拓站在她的身边,同她并肩作战,而不是要和她做敌人。
“你快闭嘴吧你!我们能坚持到现在就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你他妈以为我们都跟那个什么刘斗子一样软骨头么,他喜欢当奴才,我们才不喜欢。这个,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是给你投降,那老子就是个太监!”蓝元帅扯扯宁鸢儿的衣角让她赶紧坐下来。
宁鸢儿坐下去了,抱着自己的膝盖,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到这污泥之中。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世界了,为什么世界会对她这样残忍?她反反复复都在问一个问题,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或许,在她死了之后,回去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吧。
“蓝元帅,我不需要您现在就给我答案,您可以,等一等,考虑一下。”泽拓慢悠悠说着,然后真的坐在一把破椅子上面,坐着等。
过了不长时间,雨终于停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几个人坐在壕沟里面,不说话。
“你饿么?”小豆子问宁鸢儿,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面拿出几粒花生米。花生米已经被雨水泡湿了,陈年的红皮儿花生,被水泡的变成了粉嫩嫩的样子。
“我不饿,谢谢你。”花生的产量一直不怎么好,这东西有点娇气,地里如果有草,它的养分就会被夺走。所以要常常给他除草。另一个问题就是,人呢,总是要跟各种小动物抢食物吃,如果抢不及呢,这些花生就被虫子吃了。
对面不喊话了,他们有人就在附近吃罐头,开罐头的声音让壕沟里面这些人馋的直流口水。
“咕噜,咕噜”一个人的肚子叫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揪了一把野草在嘴里嚼着,现在他甚至希望野草上会有一直肉肉的虫子,自己一咬,汁液四溅,就像是在吃一个浆汁丰富的野果。
太阳出来了,炙烤着大地,她们在壕沟中避无可避,地上的水分蒸发,让这里的环境更加难过。宁鸢儿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也要跟着这些泥水一起跑到天空。她的呼吸有点困难,想找到一个空气流通的地方呼吸一下。
泽拓坐在简易搭置的草棚子里面,这是少有的阴凉。他的面前放着临安附近的地形图,那是刘斗子给他的。这份地图比上他父亲的那份更为详尽,因为只有生活了十几二十几年的本地人才能够将这个地方的脾气摸透。
外面的太阳很大,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泽拓有点走神。
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临安市只剩下劝降蓝元帅了,其他地方已经被全部占领了。他不懂,蓝元帅为什么会这样坚持,因为听闻父亲说,像他们这样的军阀最是奸诈的墙头草,谁能够扶植他们,他们就跟着谁跑。
于是,泽拓又出来了一次,他冲着壕沟里面喊了一次“蓝元帅”,用的是江卓语,发音有些奇怪。可是没想到刚刚喊完,自己这边就被打了一枪。泽拓下意识地躲避,向后踉跄了一步,有些狼狈。
宁鸢儿担心地站起来,想要看看泽拓怎么样了,被小豆子眼疾手快拽下来,可就算是这样,她身上也被开了个窟窿。
“啊——”宁鸢儿捂着自己的胳膊,痛得叫了两声。
泽拓没有被打到,那颗子弹擦着他过去了,打中了他身后的一个士兵。他听到宁鸢儿的叫声,心中焦灼,既想着赶紧将对方拿下,又知道自己不能使用武力。宁鸢儿那脾气他是知道的,拧起来的时候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每次她生了气跟他冷战,总是能坚持着不说话,性子真的倔强。
蓝元帅撕了一块布给宁鸢儿绑上止血:“你这是干什么呀,担心那个小子?你可别忘了,现在你们两个之间可是隔着国仇家恨的。”
宁鸢儿咬着牙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听着他名字有点熟,没有多想,也没想到你身上。但是昨天看你那反应不对,想起来说是你跟泷孜的儿子泽拓定了亲。”蓝元帅觉得嘴里没味道,想要抽点烟,但是现在哪里是抽烟的时候啊,就弄了一点烟卷含在嘴里,总归是能刺激一下味蕾的。
小豆子听着这话,好像也明白了。
“他,就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宁鸢儿“嗯”了一声,于是沟壕里面就安静下来了。
“我不会跟他站到一起的。”恢复了一点神志的宁鸢儿突兀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不会的,他之前跟我说过,不会与江卓人为敌,是他违背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蓝元帅和小豆子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也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说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吧。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出不去了,要么,就是饿死在这里,要么,就是出去被枪打死,他们,不会投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