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从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下。
临近午时,这场雪未有丝毫减弱的征兆,反而越下越大,地上落雪积了厚厚一层,已能没过脚背。
齐淮站在院子里,仰脸看着那纷飞的大雪。
他在雪中已经伫立许久了,原本白皙的肤色更是不剩半点血色,只有那双黑亮的眼睛似乎藏着铺天盖地的悲伤。他从来都是一个爱笑的人,那笑容甚至有些傻,可他一旦不笑了,居然是这么肃穆。
此刻,看见他的人都会发自内心的产生一个疑问——莫非这雪就是因他而下的?
林逐风在屋里饮酒。
他喝酒如同喝水,每日都要喝,每餐都要喝,甚至不吃饭的时候也会喝——这让他整个人都像在酒缸里泡过一样,身上总是一股酒味。
热酒滚下腹中,如一个火球,发散出来,浑身都是热的。
林逐风端着酒碗,看向院中的人:“不来一碗吗?”
眼前的齐淮才是他所熟悉的,印象中的齐淮并不是个很活泼的人,总是攥着他娘亲齐岁晚的手,用那悲伤的目光看着一切。以至于后来林逐风听北门少主说齐淮被锁在唐门水牢下的时候,总是担心他会做出偏激的事情。但有件事是林逐风不明白也不敢问的,唐门水狱分明关不住齐淮,他为什么还是在水狱里呆了三年呢?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他长大了,也爱笑了,林逐风自然不会再去问。
齐淮终于收回了远望的眼神:“我不喝。”
“鸦青已经离开一个多时辰了,”林逐风算着时间,“不应该,会不会出什么事?”
齐淮扫下肩上的雪,回到屋里:“你倒是比我还关心她,不如去看看。”
“啊——”林逐风拉长了声音,“我身娇体弱,比不得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你自己去吧。”
齐淮无声的笑了:“少废话,快跟我去。”
坪山脚下,一座七层八角的石塔周围有几人不断地走动,似乎是在巡逻。
石塔的檐下有些微水滴低落积成的冰凌,折射着森然寒光。
这座石塔属于金翎楼。
但凡是武林门派、世家,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譬如唐门水狱、画谯宫沉阁、天衢门天坑,而金翎楼这种本就见不得人的组织,这些地方便格外多,譬如这座石塔下的地牢。
鸦青在黑暗中醒来。
四肢均动弹不得,这待遇她几日前刚刚受过,那时绑她的是李诉,而此时,面前的人是童月遥。
连绳子都换成了锁链。
鸦青忽然很想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童小姐您与岳家也挺配的。”
但她忍住了。
幸亏她忍住了,不然童小姐一定会杀了她。
地牢既幽暗又潮湿,奇怪的是居然并不是很冷。
鸦青垂着头静静地感受着周边的气息——一个熟悉的,应该是童月遥,还有两个陌生的。
“噫?这小女娃醒了?”是个苍老的声音。
鸦青不再躲藏,她也没法躲藏,抬起头看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有三个人——童月遥,和两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
那两位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铄,说四十可以,说六七十也有人相信。习武之人看上去总是不那么显老。
童月遥抱了张凳子坐到鸦青面前,以一种审视的态度看着鸦青:“你与金翎楼的金夫人有什么渊源?”
“金夫人?”鸦青挑了挑眉,“不认识。”
“那为何金夫人……”童月遥忽然收了声,金夫人是凌驾于此地雀楼翎主之上的人,高贵的气质似乎比雀楼主地位还要高上一些,而她身边这两位老者,是雀楼的两位翎主。
金夫人不许金翎楼再插手庆远镖局的事,也告诫童月遥不许再打鸦青的主意,可有钱能使鬼推磨,二位翎主想背着旁人收拾一个丫头还不容易?只要别闹出人命来,关她两天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我不会让你嫁给二哥的。”童月遥斩钉截铁地说。
这话鸦青有些无言以对,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合适,蓦地,她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岳欢哪一点值得你这么喜欢?”
童月遥先是一愣,很快脸上便微微有了些红晕:“二哥……他、他哪里都好,不像我爹爹和岳大哥那么大大咧咧,也不像林先生那样……风流,又是一表人才,他……自然是值得喜欢的。”
一表人才?鸦青心里疑惑,她这才想起来自打复明之后并没有见过岳欢,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子,有贺白高吗?有林逐风潇洒吗?笑起来有齐淮那么可爱吗?长得有师父那么温柔吗?
“那你还把他送到我手里。”鸦青揶揄道。
“我、我……你怎么这么多话?”童月遥反问。
不待鸦青说什么,童月遥挥了挥手,两名翎主走上前来——显然,他们已经是她的鹰犬。
童月遥的表情恢复到往常那样,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内心:“五日,我留你五日,五日之后,岳氏将不复存在,你有什么遗言,现在便说吧。”
“哦?为什么一定要现在说?五天之后再说不行吗?”
一位老者面色和蔼:“因为我马上会对你用摄魂术,很快你就变成一个痴呆儿了。”
看见鸦青流露出惊恐的神色,童月遥满意地笑了:“别怕,不疼的,摄魂术造成的痴傻,林逐风都救不了你,二哥自然也不会娶你了。既然你没有遗言,那现在便动手吧。”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那位翎主说的。
“不……不要,一旦我没有意识就会……”
话音戛然而止,老翎主的五指迫不及待插入鸦青发间,诡异的力量冲入鸦青脑壳,鸦青全身肌肉瞬间绷紧,青筋寸寸隆起,似有猛兽般的力量。
摄魂术完成极快,鸦青双眸失去焦点的那刻,童月遥仿佛看见了地狱。
这大约是洛城十年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了。
天象反常通常昭示着大灾或大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总有人说他在这一天看见了神仙,仙女带着仙童从天上经过,最终踏入坪山深处,给洛城带来了福祉。
也有些会武功的人反驳说轻功练好了也能如此。
那些宣称看见神仙的人便会很正经的回答:“不,你没有她漂亮。”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洛城人民只隐隐感觉地面轻微晃动了一下,他们各自忙活着手头的事情,只当刚刚那是错觉。
若有人在这时往坪山方向看一眼就会发现,石塔倒了。
茫茫大雪之中,一位年轻的白衣女子从远方翩然而至,雪花遮天迷地,竟没有一片能靠近她周身三尺之内。
她一口气奔袭几十里的轻功足以令江湖人胆寒,当今武林,绝顶轻功画谯宫“燕尾点波”与天衢门“万里不足”大约也难以与之匹敌。可她的容貌更是难以描摹,看见她的脸只会让人觉得从前大文豪所写无论多么美的诗赋都配不上她,这张脸不该属于人间,似乎唯有日月星辰能与之争辉。
她身边还有一个孩童,只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居然也能跟在她身侧,只落后半步,不知该说他是天才还是妖孽。
白衣女双手抱着一把五尺长的苗刀,通体雪白,刀如其人犹如冰雕雪铸的一般,既让人心底望而生寒,又不得不折服于它的美。那小孩则携着一只竹笛,极为精致可爱,不知有什么用处。
他们两个人清楚的看见石塔倒下的过程。
白衣女冲那边扬了扬下巴,男孩会意,道:“我觉得也是下面有高手,内力太强把根基动摇了。”
白衣女斜瞟了他一眼。
小男孩皱起了眉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青姐姐,”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渔阳师伯发疯的时候,我没见过啊。”
这小男孩便是蓝静华之子,蓝端阳。而那领路的白衣女子便是伏风。
伏风微微握紧了怀中的刀,而后拿住蓝端阳的肩膀,加快了脚步。
五六步后,他们就到了石塔前。
原先坚固的石塔已化作废墟,二人脚下尽是大大小小散落的石块,地下露出一个大坑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蓝端阳的心顿时紧了一下,眼前这番场景,以鸦青的力量是完全做得到的。
“娘啊!千万别是青姐姐!”蓝端阳心想,这次下山前娘亲还特意叮嘱过,若是鸦青有什么事,酿成大祸,就地斩杀,不要留情。
他不由得看了看伏风,伏风依旧是一脸漠然。
热气忽然被什么东西驱散了,一个人影自坑下一跃而上,蓝端阳看不清那是不是鸦青,他甚至不敢说那是不是一个人,那个人影比他高不了太多,皮肤几乎是赤红的,双手都持者丈余长的铁链,铁链的一段还缠在那人的手臂上。
伏风发出了啊的一声。
蓝端阳却听懂了:“那真的是青姐姐吗!?风姐姐你不要骗人!”
伏风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长刀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