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自坑洞中升腾，越来越浓，与空中飘落的大雪交织在一起，湮没长刀的前半截。而眼前可见的后半段刀上却湿漉漉地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汽。
雪不等降到眼前就化作水滴，青石砖间的尘土也被蒸湿了，石砖在雾蒙蒙的空气中反射着若隐若现的刀光。刀尖所指之处，鸦青早已隐去了身形。
这水汽就是最好的隐蔽。
蓝端阳觉得自己睫毛上似乎沾了不少水汽，眨眨眼便像要流下眼泪一般。
他确实要哭了。
“姐姐……”蓝端阳拽了拽伏风的袖口。
伏风略略低头，眼角余光蓦地有红影一闪，长刀立刻反手撩过去。刀风所经之处留下窄窄一条印痕。
洁白的衣袖从指尖擦过，蓝端阳看着追击的伏风，手足无措——伏风不会说话，头脑也颇为天真，虽然她与鸦青从小一起长大，但只要苏景或者渔阳告诉她杀了鸦青，她纵使想拒绝也不可能违抗。可是，伏风一直都很听自己的话，若是尽力去拦，说不定就能拦住了呢？
鸦青身上的赤红色已经褪去了，她双眼无神，眼白爬满了血丝，显然失去神志，但在伏风猛烈的攻势下仍能且战且退，以手上铁链为长鞭舞起来有虎啸长风之势，凭的只是本能。
在铁链与长刀的挥舞中，水汽随风四散又迅速聚集，刺耳的金铁交锋之声不断穿透浓雾，隐隐有火星随之迸裂。
伏风的刀极快，她的身法也极快。
若是平时的鸦青，几招之内就会落败。
可此时不同，没了压制的鸦青，那接受过血与火淬炼的力量又怎会受制于人？狂暴的内力不会管她的经脉能承受多少，只会一味的在血脉中奔腾着，榨干她的体力。
始终未入战圈的蓝端阳从开始的震惊到濒临崩溃，如今已经平复心情——他看出来伏风并未使出全力，刀锋将铁索寸寸斩落，却没有真正伤到鸦青分毫。但这样打下去，鸦青迟早会死在伏风刀下。
他从未忘记自己下山时母亲的嘱托：救治鸦青，或者，杀了她。
能不能救？
长笛横在唇边，吹起诡异刺耳的乐曲。
伏风乍然听得此曲，长刀不禁一顿。然而失了神志的鸦青并未收手，铁链如同捕猎的毒蛇一般劈来，伏风身子一侧躲开铁链，长刀反手一挥趁机砍断铁链。伏风迅速撤出三丈远，见鸦青并未追上，这才回身去看蓝端阳。
蓝端阳眼帘微垂，一心一意地吹着碧绿的竹笛。
伏风偏了偏头，见蓝端阳出手，便缓缓将长刀收回鞘中，退回蓝端阳身侧。
尖锐的竹笛声一重一重高潮迭起，鸦青出于本能狂躁地甩了几下脑袋。
似有寒凉的微风拂来，水雾随着笛声轻轻浮动着。
蓝端阳宽大的衣袍忽然震了震，两条手腕粗的寸白蛇倏地从不同方向蜿蜒出去消失在了浓雾中。
不远处的鸦青在水雾中身影依稀可辨，忽地她身形一顿，跌倒在地上。原是两条蛇缠上她的身子，轻功来不及使就被寸白蛇箍起来了。
鸦青哪是能束手就擒的人，眼下她热血未凉，力大无穷，挣扎的力气即使是长蛇也觉得皮紧，角力之中两条寸白蛇没得主人命令又不能用毒牙去咬，只能更死命去缠。
伏风看着地上打滚的纺锤形鸦青，灵秀的双眼微微一眯，手中苗刀便要出鞘。
竹笛探过来，轻轻压下手腕，伏风不解的看了看蓝端阳。
“姐姐先别急，”蓝端阳拦住她，“咱们下山前师伯虽然说鸦青姐姐滥杀无辜便就地斩杀，可现在青姐姐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并没有乱杀人啊。”
伏风闻言神色似有疑惑。
蓝端阳略微安下心来，心里不住地思索着，大脑转的飞快：“你看，虽然这里都是雾，但这石塔下面肯定不会有人居住对不对？所以咱们不必非要杀了鸦青姐姐的，你也不愿意杀了她，是不是？”
伏风捏着刀柄的手动了动，似有犹豫。
蓝端阳赶紧补上一句：“我能治好鸦青姐姐的！你看渔阳师伯的病都是我娘治的，我已经都学会了，姐姐你不信我吗？”
伏风神色仍是有些木木的，但长刀已经收了起来。
蓝端阳方才松出一口气，一旁的鸦青却终于挣开，寸白蛇受不了她刹那间使出的力量，急速蹿上蓝端阳肩头，嘶嘶地吐着蛇信。
“既然拴不住，咱们把鸦青姐姐打趴下吧，反正她平时也没少欺负咱们。”蓝端阳似乎隐隐有些开心。
伏风嘴角弯起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银白色的长刀在手中打了个挺，抡出一个大圆扇砍了上去！
“哐”地一声脆响！
刀鞘不知撞上什么物件，将其劈碎了。二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个葫芦，里面的水洒在地上流出一滩，葫芦也已经破成一片片的。
凛冽的风吹来，青衣闪过，一个瘦高的青年紧跟着那葫芦跃到二人眼前——如此寒冷的天气，他居然只穿了单衣。
“这么大的水汽怎么能打架呢，不怕刀剑无眼伤害了无辜路人么。”一直冒着热气的洞口突然传来了略带乡音的少年说话声。
洞当然不会自己说话，说话的是少年，泥金折扇被他匆匆别进腰带，他蹲在地上将手中宽大的外衣盖在洞口，拦住蒸腾的水汽。
“少废话，你连句招呼都不打就摔我的酒葫芦扒了我的衣裳，我看你是要反了天。”
说话这人显然是林逐风，旁边忙着捂洞口的是齐淮。
二人匆匆而来，寻至石塔附近被浓雾迷了眼，转头只见银光一闪，刀下那人影似乎是鸦青。齐淮一急，夺了酒壶就甩出去，拦住长刀才发现刀还在鞘里，于是也安了心。
“你们是谁？”蓝端阳见来人举止奇怪，主动问道。
“小朋友，”林逐风跟他调笑：“问人家是谁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么？你又是谁？”
鸦青被他挡在身后，蓝端阳人矮看不见，急的左右探头去瞅：“我叫蓝端阳，端阳节的端阳，昆仑来的，你身后那个是我姐姐，旁边这个也是我姐姐，你快些闪开，我姐姐她犯病了，别让她伤着你。”
洞口被掩住，刺骨的风吹来，水雾散尽，一切呈现在眼前。
齐淮站起身，从腰间抽出折扇，晃晃悠悠地拎着走到林逐风身边：“怎么样？”
林逐风低声道：“这小孩自称是昆仑来的，旁边那个没说话。”
“赶紧解决这两个，把鸦青带回去，”齐淮看向伏风，后者刚好也看过来，两厢目光一对，齐淮只觉脑中一震，神思清明：“她、她……”
“怎么了？”林逐风轻轻一瞥，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寒气太重，他猛地咳了出来：“我信了，昆仑仙山，鸦青才是混进去的吧。”
齐淮闭了闭眼，移开目光，转头看着身后半蹲在地上仰着头的鸦青，她额前垂着几缕散乱的头发，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眼神中只有空洞。齐淮心口似乎被重重敲了一下。
“我要带她走，”齐淮转回去看着伏风，“如果你们是昆仑的人，可以随我来。”
伏风伸手轻轻点了点蓝端阳肩头，后者会意：“伏风姐姐听我的，我倒是有几个问题，你先说你们是什么人。”
“白猿山林逐风，如今暂时在坪山镖局，这位是我朋友，齐淮，蜀中来的。”林逐风笑着说。
“啊！你们就是坪山镖局的人，我要带鸦青姐姐回去，你们快让开，否则别怪我们刀剑无眼。”
林逐风愣了一愣，忽而明白伏风是真的随着蓝端阳，而蓝端阳并不知道白猿山和蜀中，这才真信了二人是昆仑来的。也不知这孩子对坪山镖局是有什么误解，居然对他们俩似乎有恨意。
身后忽地一凉，林逐风心中警铃大作，迅速旋身闪到一边，顺势腾空而起跃到旁边枯树上。
他呼出一口气，低头看去居然是鸦青出手了，大惊失色，急道：“快快快把她制住，蓝那个……昆仑的你们俩，摁住她带回去我还能救，不然来不及了！”
齐淮自然听话，铁骨折扇一横，拦在鸦青身前，鸦青急忙后仰，扇面从身上擦过。
两人已战成一团，齐淮手腕轻抖，折扇华饰尽褪，露出闪着寒光的十八根细长扇骨。
蓝端阳心中一惊——这武器并非是当扇子使用，而是拆了做暗器，真是出人意料，狠毒无比。
他却不知唐家堡本就是凭暗器和毒药闻名于世的，齐淮虽然自幼随母亲长大，可也只精通轻功和拳脚外功，这十八根玄铁扇骨是他保命用的，方才不过是心中着急，手上力道一时没收住，便亮了出来。
“齐淮你怎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了，赶紧收起来。”树杈上林逐风喝道。
事已至此，蓝端阳已然明白当务之急是先把鸦青制住，无论是苗疆蛊术还是他白猿山的医术，都得让病人安静了才能治。
另一端齐淮将扇骨齐齐收在腰带间，只凭拳脚与鸦青对打，此时鸦青内力尽出，他如何能胜，只是也出了全力，仍旧略显颓势。
蓝端阳对伏风略一点头，伏风得了信号挥起长刀加入战圈。
长刀不出鞘就如同一根加长的量天尺，打在身上疼得很，鸦青只顾攻击齐淮却冷不防挨了伏风两刀。
寒风凛冽，齐淮看着被伏风吸引过去的鸦青，喘了口气，只见伏风长刀横劈，鸦青高高跃起，接连两个后空翻卸去力道。齐淮趁机一腿横扫过去，鸦青拧身躲过，尚未稳住身形忽有一杆竹笛敲在后颈，鸦青身子晃了晃却并未倒下。
伏风长刀稳稳下劈，鸦青甩了甩脑袋似是觉得她砍不中自己便没有动作。
就在此时，蓝端阳一掌挥出，鸦青也不知怎的竟没受住这力量，正被送到伏风刀下，眼看长刀便要打在鸦青头上，齐淮闪身而出单手接下伏风这一击，顿时虎口崩裂、小臂发麻。
“齐……淮，”鸦青眼神微动，闷闷地出声，“风……”意识将断未断，疼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同时袭来，却仍旧如此渺远，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重新晕了过去。
“唉……”离得最近的齐淮刚好揽住她，总觉得这个人又小又软，与刚刚的疯子判若两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