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沙古道从中原过阳关一路向西,绕昆仑山而通向西域。几百年过去,来往的商客、绿林、使者、贩夫走卒不计其数,黄沙飞扬且四季无休,因此得名狂沙古道。此路所经之处皆有沙尘肆虐,唯独昆仑山脚下的一段路绿树掩映,草木生辉,虽已入秋,绿意不改。
此地山灵水秀,距最近的折柳城骑快马尚需赶上半日路程,便有好事者在此处设了个茶摊,供来往行者歇脚吃食,倒也能赚不少银两。
天色尚早,太阳悬在东方,斜斜地照着狂沙古道。茶摊的小二给唯一一位客人上了一碗豆腐脑、两屉包子就瘫在椅子上,享受早晨难得的静谧。忽有一声马嘶从西面破空而来,眨眼就到茶摊门口。
黑衣青年下马正瞧见刚起身的小二,一愣神,开口道:“两屉包子,一屉我吃,一屉喂马,再来三碗豆腐脑,一碗多放韭菜花不要辣椒、一碗多放辣椒不要韭菜花、一碗什么都不要。”
小二龇牙咧嘴地去盛豆腐脑,心说这位爷真会糟蹋钱。
茶摊原有的那位青衣的食客也从豆腐脑碗里抬起头来,瞅着这黑衣青年,见他拴好马,把黑色的大氅随手往马背上一甩,进来坐下了。那大氅在阳光下射出细微的荧光,应该是雾气凝成的水所致。青衣食客心道,此人大约是昆仑山上下来的。
这黑衣青年姓贺名白,正是昆仑墟的人。昆仑山绵延千里,山顶寒气逼人,非常人能抵,江湖门派不愿在此开山收徒,也是因为正常人不会自讨苦吃来昆仑受这终年酷寒的活罪。因此,藏匿在昆仑墟中的人都是些世俗不能容纳之徒。
贺白端坐在条凳上等豆腐脑。他此次下山是接受师父渔阳的命令,将一枚长生丹送往中原鸿兴赌坊季掌柜手中。长生丹是什么?他活了二十年也没听说过。问师父,师父也不清楚,只说能增长内力。看师父那样子也不像装的,倒好像真是不知道具体妙用一般。不过鸿兴赌坊遍地开花,季掌柜的大名贺白倒是听过的。
年轻的小二终于把包子端到贺白面前,又将一笼包子放在破破烂烂的藤条笸箩里,搁到黑马脸下。
贺白觉得他忙活半天,大约都是在找这个极破烂的笸箩,便微微一笑,继续等豆腐脑。
有些事人能忍得了,马却是受不了的。门外的黑马咴咴叫了两声,抬蹄将笸箩踹出两丈有余,惊得店小二差点摔碗。好在他离桌子不远,贺白眼疾手快将碗捧了过来,示意他没事,那小二才走出铺子去收拾笸箩。
“这包子,连马都不爱吃,”贺白拿着筷子在半空中迟迟不落,“哎,兄台,豆腐脑味儿不错?”
目睹了一切的青衣男子本就对贺白暴殄天物的行为十分讨厌,见他这样搭话也不作答,埋头喝豆腐脑。
贺白也不再问他,接着研究自己那三碗豆腐脑。
小二捡了笸箩进来,前面屋里的话他一概不知,只看见贺白闻了闻豆腐脑,似乎是被韭菜花和辣椒油呛了鼻子,咳着说:“小二,你们家豆腐脑怎么带着一股子血味啊?”
这话来的奇怪,话里的内容也实在骇人,两人都被贺白说了个措手不及。
“吭噗!”青衣男子被他这一句话呛得难受,豆腐脑在桌上喷出一小滩,匆忙撂下碗捂住脸咳嗽不止。
小二堆起笑脸道:“客官您说笑了不是,咱家的摊子支了几十年,清清白白,从没有沾血的时候。”
话音刚落,青衣男子点点头,哐当一声趴在桌上,呼吸绵软、气息悠长,显然是昏睡过去了。
一时间客栈里的气氛甚是微妙,贺白斜眼瞟店小二,他长得高大,深目高鼻浓眉大眼,笑意一收显然已经动怒。
店小二乍见事情败露也不含糊,干脆撂下抹布脱去外袍,也是个练家子。
门外树丛间窸窸窣窣地跃出一队人,约有八九个,将茶摊门口封锁得严丝合缝。为首一人六十上下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手里托着一杆玄铁秤,笑吟吟地走进茶棚。
小二挺直身板道:“这是私仇,这位兄台,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快些离开吧。”
贺白冷声说:“昆仑山下方圆十里皆是我昆仑墟的地盘,你们私仇私了我也懒得管,可这里的掌柜的秋老头在哪儿,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昆仑墟?”小二似乎觉得匪夷所思,“昆仑山上无门无派、一群闲人而已,是什么很大的名号吗?怎么你也是昆仑墟的?那老头已被杀了,你要打便打,休要用昆仑的名头吓唬我。”
贺白眼随心动,只盯着那小二暗自思索——原来他们已经跟昆仑墟的人交过手了,可从话里也听不出胜负如何。
“此言差矣,”那老者突然插话,“强龙不压地头蛇,小二,咱们在昆仑脚下行事已经是冒犯,怎么能再这样口出狂言,平白与昆仑兄弟结怨。这位小兄弟,不如给老朽一个薄面,今日咱们只当交个朋友,日后定然上昆仑山登门拜谢。”
贺白留了个心眼,点点头假意走出门外,忽觉背后发凉,一阵破风之声直逼后心!幸而他早有防备,猛地一踏,骤然向前窜出一丈远,刚好到黑马跟前,顺手抽出马身旁悬着的三尺青锋,拧身格挡。一时间火星四溅,贺白这才看清,那老者使的竟是一块玄铁秤砣。那秤砣一端有条黑链连在秤杆上,使起来如同流星锤一般,这特制的“流星锤”显然只有某些特殊人才会用。
“原来是账房先生,”贺白松了松发麻的虎口,“失敬失敬。”
贺白早就知道这些人不会放过自己,他们杀了老秋,又跟昆仑墟的人打过一场,早就撕破脸皮了。方才他假意离开也是考虑到长剑还在马鞍上挂着,手头没有兵刃怎能与那老者动手。
这位“账房先生”叫秤不平,还有个兄弟叫算不清,使铁算盘,两人在江湖上以狠毒出名,如今只见铁秤砣,也不知铁算盘去哪儿了。
好在秤不平很快就消除了他的困惑,回道:“也没什么敬不敬的,咱们兄弟二人行走江湖,如今在你昆仑山下折了一个,刚好拿你的命来抵!”
言语之间周围的人齐攻上来,贺白剑势凌厉,也非良善之辈,眨眼间挑了三人的手筋,又踹翻五人,剑尖一抖绕上秤砣的铁链。秤不平一击不中,连忙撤手,铁秤砣收回身前,而后暗运内劲,铁秤砣携风而来!
贺白挥剑连挡几下,上步转守为攻,眼中极为轻蔑,道:“老头,我看你这铁秤砣使的也不怎么样,倒是你那老兄弟死在谁的手里?铁算盘是不是也不堪一击?”贺白从没去过中原,对二位账房先生也是一知半解,铁算盘珠上带刃、刃边涂毒,几十个算珠转起来十分骇人,既能做普通兵刃,又能用作暗器。相比之下这铁秤砣是在铁算盘的间隙偷袭用的,只攻其不备,这下与贺白正面交手自然落于下风。
不过十几招,贺白已经削断秤砣的黑链,在秤不平身上戳了三四个血窟窿。贺白一脚踩在秤不平的颈骨之上,说:“是谁杀的算不清?”昆仑墟能下山的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个人,碰上这帮贼寇要是能尽数诛杀还好,万一留下活口八成会召来更大的祸患。
秤不平呕出一口血,双目圆瞪:“那是个很美的姑娘,你想知道她的安危,我告诉你……也无妨,她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已经被我兄弟毒瞎了……哈……瞎眼的小姑娘……折柳城那种地方……咳咳……”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五脏又被贺白踹出内伤,没几息的工夫眼看就要断气。贺白单手捂住他的心脉送进一丝内力:“她是不是有半张黑玉面具?”
秤不平长吸一口气:“嗐……咳!咳……你别想……救她!”
贺白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怕什么来什么,昆仑墟这一辈的姑娘只有两个,一个是苏景的徒弟叫伏风,比贺白还大一岁,另一个则是他的亲师妹名叫鸦青,今年只有十六岁。既然是个小姑娘,又带着黑玉面具,多半就是鸦青。也难怪渔阳平时拦着不让鸦青往山下跑,真碰上什么简直是要了人命。
等秤不平断气,贺白匆匆收拾干净茶棚,竟在柜子里找到了老秋。
老秋尸骨已僵,手里却死抓着一只木匣不放。贺白认得那只木匣,是老秋平时收钱用的,看着也不是什么宝贝,还能比命重要?贺白掰开老秋的手指取出木匣,掂着分量极轻,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封信,上书“扬州寄啸庄 何晚飞亲启”。细细思索,贺白才想起来师父曾提过“何晚飞”,说他是有些名望的侠客,曾经连挑一十八个匪寨,秋霜剑名震江南。可是师父十多年从未下山,曾经的侠客要么隐姓埋名被世人淡忘,要么继续立一番事业成为泰山北斗,贺白暗自猜测,何晚飞应该是前者,老秋怎么会跟他有联系?
等等!
秋霜剑……老秋?
当下贺白脑中灵光一现,恨不得立刻拆开信看看,却又顾念死者为大,怎么能私拆信件。思来想去,最终他还是决定先把信装起来,日后送到寄啸庄自然水落石出。
贺白到屋后拿剑掘了个坑,将老秋草草埋了,估计已有半个多时辰。绕回外间草棚,他见那青衣男子还没醒,走到那人身边,又端详一阵,突然道:“欸,醒一醒醒一醒,别装了。”
青衣男子闻言迅速起身,后退两步。两下相望,僵持几息后,还是青衣男子先对贺白抱拳道:“多谢这位兄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在下岳欢,日后有缘还请到洛城坪山镖局,岳氏自有厚报。”说罢绕开贺白往门口走去,竟是要直接离开。
贺白抬手拦住岳欢,道:“等会儿,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醒的?”他并不知那碗豆腐脑药效如何,只是随口一诈,没想到这人真是装的。
岳欢抿抿嘴,说:“我一醒听见后面有动静,便趴在桌上装睡,然后你就……就……”
贺白冷笑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今早上要杀你的有两批人,一批在这儿,我给你挡住了,还有一批你没碰上,我师妹给你打发走的,可我师妹被那人打瞎了眼睛,说到底也是你惹的祸患,现在你就跟我去折柳城找我妹妹,不然你也别想离开这儿。”
“好说……好说”岳欢神情有些恐慌,“只是不知令妹芳名,还有……形貌如何?”
贺白凉凉地说:“我师妹叫鸦青,乌鸦的鸦,青石板的青,很瘦小,也很灵活,使双刀的,一双细长眼特别好认,头发总绑着两条细辫子,到腰那么长,发梢用白布条缠着,还坠了两个红玛瑙珠,衣裳……我不知道她穿什么,不过她腰间一直拴着半张黑玉面具,雕的是万字纹。人大概有这么高。”他用手在胸口一比划,说,“别看折柳城不小,她常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咱们先往那边走着,一会路上我给你说几个地方你记住,咱们两个分头找,要快。”
岳欢连连点头:“好……好,在下定竭尽全力,找回鸦青姑娘。”
贺白当先上马,看着岳欢磨磨蹭蹭地从后面牵出一匹极精神的小花马,陡然生出闷气来,夹紧马腹先行一步。
不多时岳欢就赶上前来与他并行,贺白存心想试试他的马,扬鞭一催,黑马猛然加速,花马落下一个身位,依旧穷追不舍。两侧草木急退,不多时就到碎石路上。贺白心下暗暗吃惊,我这黑马是纯种的大宛良驹,他这花马看着其貌不扬,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岳欢双眉微蹙,两眼直视前方,丧着脸,跟矫健的花马对比略带喜感。
一黑一花两道身影在狂沙古道向折柳城疾驰而去,一路破风踏沙,势不可挡,只留下阵阵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