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
秋后的太阳比盛夏还让人难受,特别是折柳城这终年不见几次雨水的地方,简直要把活人烧成炭。
鸦青很舒服——她找了城西一家没人的客栈。这客栈十分别致,前后门是对着的,掌柜的把两扇门打开,鸦青将两把弯刀放在身边,拎着张躺椅就在门口瘫下了。
阴凉地里,穿堂风吹着,实在舒服得很。
“我都停下了,你还不出来么?”鸦青双眼微闭。空旷的大堂回荡着她的声音,掌柜的和小丫头各忙各的,没有人理她。
她昨天夜里砍死算不清,不料被一颗算盘珠擦伤左眼,那算珠带毒,左眼立时失明。本想赶回昆仑墟,然而尚未出城就发现有人跟着自己,鸦青兜了几圈甩不脱,只能找个地方暂时歇脚。
等了一会,暗处那人没有出声,她又说:“哦,你想等我双眼一起瞎了再出来?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我的右眼已经开始看不清东西了,若是你现在出来,凑得近一些我还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唉……”。她叹了口气,仿佛十分遗憾。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呢?”她的气息像要睡着了,“给那个打算盘的老家伙报仇?追了我一夜不累么?你看太阳这么好,不如我们歇一歇,先睡个午觉如何?”
说罢,她呼吸越来越平缓绵长,居然真的睡着了。
半张黑玉面具孤零零吊在腰上,反射着安静的阳光。
就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满脸血污的黑衣青年看着这一切,皱着眉头翻身下楼,轻飘飘地落在鸦青身前。
“等等,”他声音嘶哑,显然是装的,“我不是来杀你的,只是有话要问。”
“你不热么?”鸦青突地睁开双眼。
黑衣青年歪头一愣,他不明白女孩为何这么问。
鸦青笑道:“大热天穿黑衣,与焦炭有何分别?大哥既然不是来取我性命,不如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你若是长得干净好看,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黑衣青年轻轻皱眉,他本在蜀中,循着黑玉面具的消息一路追查,听说西北折柳城出现了一个带着面具的姑娘,便不管不顾追了过来,如今确实有八九天没换洗过了。
黑布蒙着他的口鼻,鸦青看不见他的神情,只从眉眼中猜测他可能有几分犹豫,温言道:“你放心,我一个半瞎——哦,马上就要全瞎了——不会乱跑,不过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若是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能不能送我回昆仑墟?”
这条件太简单,看上去没有理由不答应。
“一言为定。”黑衣人道。
目送黑衣人远去,鸦青长舒一口气,摸出怀里的碎银。碎银在空中一闪,落入客栈小丫头手里。
“后面有家驴肉火烧,去买上两个,”想了想,她补充道:“凉了也要。”
天色渐渐变暗,空气的温度却分毫不减,鸦青知道,是毒在发作,她睁大了双眼,不自觉地想留住最后的光明。
她仿佛看见了一个黑点,然而毒素侵扰太快,瞬间便夺取了她的视觉,心悸不过一瞬,鸦青闭上双眼——反正已经废了,睁着也没什么用。
她吞吐几息,静下心来暗暗感受周围的变化,风声、蝉鸣声、树叶沙沙声、客栈老板远去的脚步声、轻快的马蹄声、屋檐瓦片碰撞之声,这些声音争先恐后地灌进双耳,鸦青莫名有些心慌。
“来的是哪个呢?”鸦青心想。
“姑娘……可是昆仑墟的鸦青?”陌生男人的问话声同马蹄踏地声比平时听着大了不少。
鸦青心头微微有些失望,这人既不是要送她回家的、也不是给她驴肉火烧的。
无名的愠怒窜上来,鸦青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其压下去,道:“正是,阁下是什么人?”
“啊,”岳欢啊了一声,也不知他在感叹什么,“在下……在下坪山镖局岳欢,路上遇到强人,承蒙令兄贺白相救,感激不尽,这才、才与贺兄一起,来此寻找鸦青姑娘的。”
“我师兄呢?”鸦青疑道。
岳欢答:“因不知姑娘在何处,所以我二人分开寻找,贺兄……现在应在城东。待找到姑娘,再到城中鸿兴赌坊回合。”
“哦?你一面之词我又怎能相信?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万一被你卖了,这如何是好?”鸦青凉凉地说。
岳欢猛然想起临分别前贺白说的话——鸦青防备心重,她要是想确定你身份,就把咱俩怎么认识的告诉她。
他细细说:“贺兄与我是在……豆腐摊相识的,我在喝豆腐脑,他、他进来要了三碗豆腐脑,一碗……不要辣椒,一碗不要韭菜花,还有一碗……什么都不要。还有……”。
“好啦,”鸦青抬手打断,“这穷酸毛病,确实是贺白。”
“正是、正是,在下绝不敢有半点欺瞒。”岳欢唯唯诺诺地说。
鸦青缓缓道:“不对吧,你的故事没讲全呢,这两天我在折柳城呆着,师兄怎知我双目已盲?你又是在强人手下被我师兄救了一命……可见,杀我的人,原本就是冲着你来的?”
见她三言两语就点破了自己故意隐去的部分,岳欢暗自惊奇,还未作答,却听鸦青又道:“不必惊讶,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可是刚才我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声音。”
角落里有人幽幽道:“小丫头好聪明的脑子,那你猜,我们现在是来找谁的?”
此言一出,霎时岳欢寒毛直立——他完全没察觉周围还有其他人。转头去看,只是个中年男子,岳欢叹出口气,一个人的话他还对付得了,他毫不在意地望了望天,这一看不要紧,刚倒下去的寒毛又竖起来——两侧房顶上已经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少说有二十来个!
鸦青心里却淡然得很,她全靠双耳探听消息,根本听不清来了多少人,只觉得屋顶上呼啦啦的动静嘈杂极了。况且她常年呆在昆仑山上,性格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又跟着伏风师姐学了一段时间的养气功夫,此刻纵然有些波澜也满能压住,一点都不跑到脸上去。
这份镇定在对方眼里也是稀奇,殊不知完全是她心大。
“你都这么问了,那一定是换了目标,要来找我咯?”鸦青毫不在意地说,“我约摸能猜出你们的来意,昆仑墟近二十年从未入世,我一个小辈没什么本事,能吸引你们过来的肯定是昆仑藏着的不传之秘,比如……龙甲神章?”
那中年人嘻嘻笑道,“青姑娘果然聪明,龙甲神章暗藏天机,几十年不见踪迹,都说它一直在昆仑山内,如今看来传言不虚啊?”
两人一来二去的话都落在岳欢耳朵里,听得他瞠目结舌——这群贼人追杀他一路,怎的到了昆仑反而转了矛头?昆仑墟的大名他从未听过,可看样子是个隐居十多年的老门派,他资历尚浅,不知道也是难免,但龙甲神章又是何物?
岳欢呆呆地望着鸦青,后者淡然道:“确实,龙甲神章一直在昆仑山,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前辈,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家的人?等等……我猜,是羌国。”
“哦?这又是怎么猜到的。”中年人疑惑道。
“这也没什么,神章我虽然没看过,不过上面所载的并非一般江湖人热衷的什么绝世武功,而是机关阵法、数术谋略之类,先皇在世时曾亲手平定瑞王叛乱,本朝对神章的存在不以为意,至于周边小国,北鬼行事刚猛不讲究谋略、新凤地势偏远、狼孟遗老也找不出这么多人手,至于其他小国都不足为虑,就剩羌国。”鸦青悠然道。
那人冷哼一声,说:“你这丫头废话忒多,待我擒住你二人,咱们上了昆仑山再谈不迟。”
他不知道鸦青是真淡定还是故弄玄虚,只想尽快动手,拿了鸦青好去交差。
鸦青微微挑起了唇角,显得有些讽刺:“没有用的,神章的主人又不是我师父,他怎么会听你的话,在乎我的死活?况且,我昆仑一十三道通天关,你上不去。”
“呵,一派胡言,”他说,“你们两个人能下山,我却上不去,当我是无知孩童吗。”
这倒真是他孤陋寡闻,昆仑墟前山崎岖不平,一条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地沿山缓上,后山则是百丈断崖,山上寒冰终年不化,昆仑众人有的仇家甚众,有的身怀珍宝,有的则干脆想与世隔绝长眠此地,这样一来众人直接请风寻星在前路筑上些机关阵法,一了百了。
“天机军师”风寻星,精研奇门遁甲阴阳术数,龙甲神章便是他的私藏。昆仑众人此托他欣然接受,更将毕生所学都凝进十三道关卡内,实在是比他上山前那些震惊江湖的机关仍要险上数倍,也狠上数倍。
至于想下山的小辈,则直接从百丈崖上下手,各显神通,生生练出一身绝顶轻功。
“你们怎么都这样自信?”鸦青拄着双刀站起来,略一扶墙,“算不清要是能听我的话,也不必丧命了。”
一旁的岳欢壮起胆子插话道:“正是、正是……若是那秤不平能听贺兄的劝告,此时定然还活蹦乱跳的。”
鸦青看不见那人铁青的脸,饶有兴味地打了一个响指,笑道:“原来他们真的是一路货色,岳兄……你且……抓紧缰绳!”言毕。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鸦青趁机横挥长刀,正拍在小花马的屁股上,花马受惊立时甩起四踢猛跑。岳欢被突地一晃,险些跌下马来,赶紧抱住马脖子,只觉得风从身前刮过,冷汗直流,心悸不已。
众人反应过来赶紧从房顶跃下,团团围住鸦青——跟龙甲神章相比,岳欢那小子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儿。
“小姑娘,我们……”
话还没说完,他腰后倏然被什么重物顶了一下,而后天翻地覆仰面跌下,众人眼前景象骤变——一匹黑马疯了一样从街口疾驰过来,鸦青猛拍墙壁提刀一跃却是恰到好处地落在了马背上!
方才她那响指正是唤这匹黑马的。
“拦住她!抓活的!”地上的中年人大喊。
众人便如飞天的蝗虫一般纷纷运起轻功追去。没跑几步,地上追的几人忽然纷纷扑倒在地,身子断为两截,五脏六腑都从腹腔中滑出来,鲜血满地横流。领头人被这地狱般的场景吓得一呆,这才发现就在鸦青拍过的两处墙面之间赫然悬着一根天蚕丝!这东西阴毒无比,杀人于无形,若不是沾了鲜血,只怕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追!从房顶上追!快点!小心她有天蚕丝!”他看着手下残兵远去的背影,瘫坐在地上,叹道,“我的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到底谁才是……”
话音戛然而止,背后一根针刺直入骨髓,寒意霎时攀上天灵盖。而后铺天盖地的牛毛细针越过头顶,像极了白日出现的流星雨,幽蓝色的光芒没入他的部下体内,如雨水般消失,煞是好看。
意志即将消散,他脑中一闪,忽然想起大约二十年前,“谁谁上了昆仑墟”之类传言正盛时,坊间说书先生给昆仑墟高手排过名号——邪魔血刃,龙蛇吞天。
不远处的房顶上,换了一身簇新白衣的青年收起暗器,转身欲走。
“哎?”他看见了下面一辆破烂的马车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角落里的小丫头抱着两个驴肉火烧瑟瑟发抖,看着眼前眉眼澄澈的年轻人不知所措。
“这是她让你去买的?”那人问。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
“别怕,人都死了,”他接过了驴肉火烧,说“这个就给我吧,她走了,我替她吃,我是她表哥。”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真诚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