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燕也太可怜了。”
李笑揉了揉发红的眼圈,“这古代渣男咋那么多。”
老道长捻了捻胡须,笑而不语。
明越和阿练各在一方,阿练抱剑坐在大门的门槛,目光沉静的凝视渐发暗下的天色,不知在想什么,明越则坐在李笑的对面,老道长的另一侧,他拿着一根枯枝,拨动了一下火堆。
枯柴在火焰中发出“噗嗤噗嗤”的爆裂声,在静怡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李笑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个被油纸裹住的东西,一层一层剥开,拿出了里面的大馒头。
场地有限制,没有蒸煮馒头的锅,李笑便捡了几根枯柴,拿匕首削尖,串上馒头,架在火堆边上烤。
明越和阿练是见识过李笑化腐朽为神奇的操作,见她开始准备晚饭,数月相处后的惯性,令他们不由自主分泌唾液,看着馒头滚动喉咙。
老道长看着她的举动,须臾便移开目光,盘腿打坐,一脸高深的闭着眼,一心不闻身外事。
李笑从包中又取出些佐料,洒了上去。
片刻后,烤热的馒头散发出食物的芬芳,像是有一双手在不断撩拨,让人情难自禁。
老道长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眼了。
李笑给明越和阿练分了馒头,自己留了一个,又给了老道长一个。
老道长感谢后,忽然道:“老道身无长物,无法回报姑娘的恩惠,不如,老道再讲一个故事与姑娘听。”
李笑刚才听了老道长讲的故事,没回过劲儿,却又耐不住故事动人,一听他又要讲,忙捣蒜般点头。
“好呀好呀!”
“姑娘莫急,且听老道说来。”
……
屋外烈日炎炎,阳光亮得像要灼伤人眼,周遭蝉声鸣了,嘈杂的声响凑在一起,令人耳边嗡嗡作响。斑驳竹影,婆娑光斑,簌簌飘下几片竹叶。
这样美好,这样聒噪。
叶修方伸手捏住飘落的竹叶,形如枯槁的手颤巍巍举到面前。透过枯黄的残叶,他仿佛看见了,天光下,一身灰白长裙的叶庭兰端着柄楠木油纸伞,冲他扬起浅浅的笑。
发黑肤白,不似活人。
是了,她早就不在人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他濒死前的满腔心事却不晓得要说给谁听。他微微闭眼,像是自言自语:“我有个阿姐,名为叶庭兰,死在五十年前,于湘江河中,滚滚江流淹没他的尸骸……”
一生之中,总归有些让人动容流涕的往事与记忆,而叶修方所记之事,皆是些惨淡凄苦的过去。世人也不知,阴司死魂大多眷恋人世或永困枉死城,是因他们只记生前痛苦又深刻的记忆,喝不得孟婆汤,无法解脱入轮回。
要论何事让叶修方郁结于心,还得理理清楚他们这无血缘的姐弟二人之事,将一切原委倒退个五十年说起。
约莫是大辽承德国君去世的那年,一偏僻小镇的叶氏夫妇一举得男,高兴之余,又在家门口捡到一个弃婴,并收养。
弃婴体弱多病,他们自家的孩子,却幸得体健安康。两人一同长大,姐姐安静文雅,弟弟活泼好动。
自古以来,但凡大小,父母便有偏心一方,姐姐叶庭兰长得清秀,又孝顺,叶氏夫妇对她疼爱有加,对不时捣乱堵心的叶修方则严加管教。
奈何生逢乱世,好景不长,城中百年难遇地爆发瘟疫,叶氏夫妇丢下幼子皆染病去世,年仅八岁的叶庭兰带着弟弟远走他乡,颠沛流离两三年,才被一好心伞匠收留,在最北边的小镇安顿。
伞匠为了二人有一技之长,根据二人性格将制伞之法分相授受。
春花冬雪夏蝉秋叶,一晃经年,两人很快长成了十多岁的少女与少年。伞匠为寻找更好的制伞之法,离开故乡周游各国。叶庭兰和叶修方依他吩咐留在竹屋,制伞为生。
长姐如母,姐姐叶庭兰待自己弟弟极好,但那好中却掺杂那么一丁点儿难以启齿的少女心思。
她是叶家的养女,与叶修方青梅竹马,她对他有了超乎亲情的情感,可叶修方却不知叶庭兰是叶家收养的弃婴,一直视她为亲姐姐。
两人流离失所时,是没空闲伤风悲秋的,然今时不同往日,日子有滋有味后,就有点无聊了。遂,叶修方把父母偏心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时常抖出来,不顺心就爱捋出来搅一搅。
这天,腊月十八,是两人的生辰。
叶庭兰去街头的酒家那里买一壶青稞酒同一只肥得流油的烧鸡,回家又烧了两碟素菜,算作庆祝两人的生辰。
夜里,飘着小雪。
两人在屋檐下搭了个茶几,温酒吃菜,有几分悠闲自在。
叶修方一直不大喜欢自己的姐姐,认为她一身清冷的气派很作,这年头连馒头都快吃不起,高冷给谁看,又不是贵胄,吃个饭还雅致的要温酒。
对此,叶庭兰却很乐意,倒了杯递到叶修方手里,一双大眼弯成月牙,“修方,喝一杯暖暖身。”
叶修方喝罢,见叶庭兰眯眼笑的像朵花,觉得自己得说点啥。一杯热酒下肚,确确有几句豪言壮语要借此吐露一番。
“阿姐,来年咱们要卖更多伞,攒钱盖大房子,再给你存够丰厚的嫁妆,嫁给一个好人家——”
酒盏落地,啪响一声,堵得叶修方把嗓子眼的后半句话给咽回肚子。
叶庭兰瞬息愣神后拿布包起地上碎成渣的酒盏,如旧笑了笑,说:“手滑,别在意,你接着吃。”
扯下一只鸡腿,叶修方张口就咬,没到嘴边,一眼瞧到叶庭兰看他,心里觉得不大好,手一转,鸡腿落进叶庭兰的瓷碗里。
对于这突来的惊喜,叶庭兰有点手足无措,用粗布抹了抹手,激动地拿起来,又看了看吃着另只鸡腿的叶修方,忍不住低头,偷偷笑了。
叶庭兰觉得弟弟终于不讨厌自己,如今,两个人该能好好过日子了。但凡人一高兴起来,就显得分不清孰轻孰重。
而叶庭兰高兴起来更不得了,等叶修方啃完半边烧鸡抬头去看她,他已经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半,整个人站起来,跟踩在云端似的,左右摇摆,恨不得当即对人载歌载舞。
叶修方勉强夺过酒壶,他发髻都被叶庭兰抓乱了。两个人扯着酒壶抢来抢去,淋了满身沙雪。
此时化水滚进衣领,半挂在叶修方肩膀的叶庭兰,打了个冷战,顿时酒醒三分。她直愣愣盯着叶修方发神,半晌,才迷迷糊糊开口问:“修方,你怎么变成了两个。”
“……”
喝酒误事酒后真言,古今不变。
叶修方晓得叶庭兰喝醉了,懒得理他。谁知他刚放下酒壶,这厢叶庭兰不满意了,张牙舞爪要去拿,他哪里准,伸手就挡。
没等叶修方拦住,叶庭兰一脚踩到结冰的雪块,眼见着就要翻下栏杆掉出去,叶修方心一颤,差点提到嗓子眼,一把捞回她,整个人扑过去给她做人肉垫子。
“哇!”
叶庭兰软软落到叶修方身上。叶修方疼着缓了会儿,才揽着她站起来。醉成一滩水的叶庭兰费力扒着他的脖子,身体软绵绵的缠在他身上,勉强站稳。
皱眉搂着叶庭兰的腰,叶修方想摸黑将她先扶进屋里休息。叶庭兰多病,腰也瘦削得不盈一握,叶修方的手掌隔着衣服,情不自禁贴在她的腰上摩挲,就在两人的脸渐渐靠近时。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就贴上叶修方的脸,眼前映入叶庭兰粉红的脸,欲说还休的杏眼。她眨了几下,骤然板起脸,见状,叶修方背后冷汗直淌,覆在腰间的手也慢慢挪回去。
岂料,叶庭兰倏然在叶修方脸上“吧唧”亲了一下,“修方,我喜欢你,好喜欢。”
一时间,叶修方背后的冷汗嗖嗖淌得更厉害了,心说,原来叶庭兰喝醉是这个样子,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只不过,叫他想退避三舍的,还在后头。
他微微推开叶庭兰,不料,自己脚下一跘,顷刻向后倒去,慌忙间,他一把抓住叶庭兰的手,以至两人双双倒在地上,叶修方又做了次肉垫子,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叶修方正撑着手要起来,忽地,眸子骤然紧缩,他唇上有温热湿润的东西贴上来,油灯的昏暗光线下,他看得一清二楚。
叶庭兰捧着他脸颊,闭着眼,双唇细细亲吻他,她细长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柔呼扇着。不知为何,叶修方觉得此刻的叶庭兰小心翼翼得叫人心疼。
心疼归心疼,却一丁点儿也不妨碍叶修方铁石心肠。
他一点点把叶庭兰的手指掰开,张手猛推开她,毫不留情。叶庭兰猝不及防,往后仰倒,额头一下撞在桌角,顿时头破血流。殷红的血歪歪扭扭顺着眉眼脸颊淌下,沁湿了衣襟。
被这一撞,叶庭兰倒好似有些清醒过来,失神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她双唇艳红,脸色却十分苍白。
叶修方飞快起身,嫌恶地用力拭搽唇,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得说点什么点醒叶庭兰这个酒疯子,可思来想去,他厌恶的瞪了叶庭兰一眼,只恶毒的吐出一句话。
他说:“你真叫人恶心。”
说罢,跨过叶庭兰,夺门离去。
次日一早,叶庭兰扶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在地上醒来。她摸了摸血已经凝固的伤口,四下瞅了瞅,却不见叶修方,便晃悠悠起身出门。
宿醉令他一时不能适应强光,便伸手挡了挡暖阳,片刻,才见叶修方在院子的角落劈柴,她倚着门框,有些懒洋洋的开口:“修方,这些琐事不急,昨夜喝了酒,你多休息会儿。”
叶修方视若罔闻,继续劈柴。
叶庭兰心下诧异,却不曾放在心上,待她了解,已追悔莫及。
她折回屋里喝了碗茶解酒,又揉揉太阳穴缓解头疼,待好些了,便去厨房做早饭,一如既往的熬些米粥,蒸几个馒头,简简单单的做好了。叶庭兰自己吃过后,见叶修方不过来,便给他端去。
“修方,歇会儿,来吃些东西。”
一碗热粥递到叶修方眼底,他未接,须臾烦躁地皱起眉头,反手挥开碗,滚烫的粥一下溅在叶庭兰手背,顿时通红一片。
碗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叶庭兰捂着疼痛的手,不悦道:“修方,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弯腰去拾碎片。
可她指尖还没碰到,一只白底黑面的布鞋就压上碎片,鞋底差些落到她手背,抬头欲数落叶修方,便听他嘲讽道:“叶庭兰,你真恶心,居然喜欢自己的弟弟!”
铮地一声。
悬在叶庭兰心头的弦,断了。
她慌忙低头,不敢再看叶修方一眼。
叶修方却咄咄逼人,“呵,竟然喜欢我,没想到,你竟然喜欢我。”
叶修方一字一句剜在她心头,血淋淋地,纵然心里难过得要命,却不敢吭一声,只怪她做错了事。
站直身,叶庭兰浑身僵住,满脸惨白的注视叶修方,抖着双唇,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都知道了?”
“那些龌龊心思,你还怕人知道?简直给黄土下的爹娘蒙羞!我以有你这样的姐姐为耻!”
闻言,一股血气在叶庭兰胸腔里翻滚沸腾,好似立马要喷涌而出。生生压下嗓子眼的血腥味,叶庭兰踉跄着倒退几步,站在栏杆边撑住有些不稳的身形,她睁大眼看见了叶修方满眼的厌恶,一时,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
“修方,我……”
叶修方方听了几个字,就冷言打断,“不要叫我修方,我叶修方才没有你这样的姐姐!还有,以后我做的伞不用你绘图,你离我远些,我不想看见你。”
言罢,叶修方扔下斧头,去了另一边,低头不语,只顾制伞。
叶庭兰怔怔然立在原地,良久,才失魂落魄地捡起地上碎片,回了自己的屋。叶修方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抬头,朝着他房门冷哼一声。
自此,两人分裂。
厨房划地为界,各居一方。
叶庭兰制伞绘图,自个儿去街上贩卖,叶修方则每月制伞供给贵胄商贾。他两人居于同一檐下,竟有一年不曾见面。
虽不得叶修方待见,可叶庭兰却一如既往对他好,一日三餐至衣物洗戴,皆是她不辞辛苦,一手操办。叶修方也在他这种日积月累的宠溺中,惯着惯着,整个人都骄纵了。
然,骄纵的脾性下,那颗冷漠势利的心却从所未变。
叶庭兰以为她同叶修方将老死不相往来。
但万事都没个准头。
两人的居所较为偏僻,叶庭兰鲜少有客人亲自上门拜访,这日却来了位华服公子。
一席金丝滚边的缎面红袍,腰间坠着环玉和翡翠,还有个精致钱袋,沉甸甸的,可见富泽,他啪地打开手中折扇,露出两个大字,庭兰。
一笔一划,娟秀却不乏劲道,叶修方认得,那是叶庭兰的字。
他满心好奇地给华服公子指了指叶庭兰的屋门,华服公子有礼的道了声谢,笑容满面的走了进去。
这边,叶修方方坐下,就听叶庭兰屋里瓷杯落地,紧接着,华服公子被踉跄着推出来,还没来得及闪开,一堆小物什铺天盖地乱掷砸在他身上。
叶修方睁大眼,不见他有丝毫愠色,却见他眼中无限宠溺。
这一幕,叫叶修方心里没由来的不爽。
当他暗自不爽时,那公子又踱步进去,这次,他索性关上门。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叶修方急得不得了,活儿也干不下去了,工具一撂,蹑手蹑脚挪到窗口,整个人呈壁虎状地把耳朵贴上去,静悄悄地偷听。
叶庭兰气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公子说:“庭兰,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你许久不来送伞,我想你了。便差人打听你的住处,过来看看你。”
叶庭兰很不情不愿:“我不牢宋公子挂心,还请宋公子回去,改日我做好伞,便给宋公子送去……唔……”
含糊之声瞬息淹没叶庭兰的后话,叶修方良久听不见动静,忧心叶庭兰的安危,便戳开窗纸,朝里面打量。
蓦然。
他眸子睁大,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汹涌翻滚仿佛要破体而出。
屋内,宋公子把叶庭兰强按在墙上,禁锢她双手,埋头在他颈间乱亲。可宋公子身体挡住叶庭兰的挣扎,乃至叶修方亲眼所见的是两人紧紧纠缠的身影。
叶修方这会子的气来得莫名其妙,却让他气得没了理智,拳头紧紧松松好几回,当即要踹门而入,就这犹豫的须臾,他方才恍然想起,自个儿犯不着生气。
兀自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片刻却依旧不见那宋公子出来,越想越气,但他做的事却径相违背,折回原地制伞,但他力不从心,一把伞也没做好,要不是伞骨折断了,就是做好的伞的伞骨股数不足。
叶修方一双眸子紧锁在叶庭兰门口,目不转睛,他想了许久,觉得满心怒气得抒发出来,自个儿不痛快,也不叫叶庭兰痛快。他烦躁地使劲挠了几下头,起身飞快冲过去,一脚踹开屋门。
这突来的巨大动静,惊得屋里的两人为之一颤。
叶庭兰惊喜的看着气势汹汹奔过来的叶修方,不禁喊出了声:“修方!”
“滚!!”
一声呵斥地动山摇,煞气逼人得叫趴在叶庭兰身上的宋公子愣了片刻。
半晌,宋公子忽地笑了,“庭兰,不请自来也是你教的?”
叶庭兰推开调笑的宋公子,站到一侧,做了个“请”的动作,说:“宋公子请回。”
宋公子闻言不笑了。
叶修方一把揪住宋公子的衣领,拖着他到院外,忍住打他的想法,推他出去门,厉声道:“以后别来我家!”
说罢,啪地关上两扇摇摇欲坠颤巍巍的烂木门。
那厢叶庭兰理好衣服出门,叶修方正横眼怒容地劈柴,咔嚓咔嚓的声响,让她下意识摸了摸肩膀上完好的脖子。
“修方,劈柴那。”
叶修方瞥了一眼,未语。
叶庭兰犹豫着怎么开口:“方才……姐姐和他……”
“哼,你和他关我何干。”
闻言,叶庭兰竟是一笑。
叶修方恼了,吼道:“你别想多了!”
“我没想多。”叶庭兰笑的有些无奈。
“哼,那样最好。”
默默看了叶修方,叶庭兰便回了自己屋,关上门,仿佛与世隔绝。
虽说有叶修方这个人高马大的弟弟坐镇,也不能震慑垂涎叶庭兰的宋公子,他该来来,该坐坐,顶着叶修方咬牙切齿的凶悍模样,时常拉着叶庭兰的小手唠家常,极尽揩油。
叶修方被气的嘴里冒了好几颗泡,天天只能喝清粥吃白菜。无处可撒的气全跑叶庭兰这儿来了,横竖看叶庭兰,他都不爽。
鸡毛蒜皮的事儿,他都能挑出来骨头。
“粥太烫了,根本咽不下去!”
叶修方盘腿坐在床上,朝叶庭兰张手直指冒着热烟的粥碗。
端起瓷碗,吹了好一会,叶庭兰才把碗放到叶修方手心,“日子还冷着,吃太凉的会闹肚子,不烫就成。”
权当哄小孩子一样说完一串话,叶庭兰便递过去一盘清炒白菜。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会子叶修方也没辙了,含气吸溜着热乎乎的白粥。
两个人算是莫名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