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就响起鞭炮声,叶修方在周遭邻里的祝贺下,背着新娘入了叶家的竹屋。
高堂内,上坐新娘的老母亲,而侧座却空无一人。
叶家兄弟自小跟黏了牛皮糖一样,形影不离,弟弟成亲,姐姐焉有不来道贺的理,两人骤然分离,宾客中不免有人心生疑惑。
老岳母一望挺拔英俊的叶修方,问出了大家心中所惑,“阿方,你家姐姐哪?家弟成亲的大事她怎么没露个面?”
叶修方解下腰际不通透的玉佩和冠发的青玉簪揣进衣袖,扫了眼周遭的客人,不慌不忙的说:“姐姐有事远行,只怕赶不回来。”
这话里的托词哪是老岳母理解不了的?她心里自是清楚,叶庭兰这是瞧不上她家闺女,思及此,脸色难免不悦。
那厢,赞礼者高呼三叩首,大肚子的新娘被自家妹妹搀扶着弯腰低头行礼,拉着礼花一端的叶修方抿着笑,也跟着弯腰。
他心里究竟开不开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停!”
有人来捣乱了。叶修方皱起的眉,微微舒展开,眼中惊喜一闪而过。他抬头,于门口谁也没瞧见,只瞧见气喘吁吁的宋君书,不用想,叶修方都知道他来找谁。
他黑了脸,道:“她不在这儿。”
早就预见他会有如此回答一样,宋君书问:“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叶修方冷冷开口:“我不会告诉你。”
“叶修方,你还端着什么架子?”他围着叶修方走了一圈,又看了眼新娘,接着说:“你以为她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你凭什么敢这么笃定。”
说着,他又走远了些:“你根本配不上她,你就一辈子和这女子过罢。”
听了这些话,叶修方很不高兴,因宋明书说的话再惹他厌烦,却是实话。抓过宋君书,把他推出院门,叶修方唇边勾起笑,眼里满是胜者的嘲讽,“她不会跟你走,只要我在这儿,她就会留下来,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啪!”
门被摔上了。
宋君书摔了不解气,还死劲对门踹了一脚,结果没收住力,风烛残年的破门终于在他佛山无影脚下寿终正寝。
天地拜完,新娘子被送进新房,老岳母吃喝好了就回家歇息去了。叶修方站在院角,悄无声息从后门遛出了叶家。他在深巷里把袖中青玉簪和玉佩交到乞丐手里,并俯身在他耳边叮嘱。
他回去叶家时,已将至午时。
喝了宾客道喜的酒,叶修方捏着眉头,犹有余刃的开口:“修方不胜酒力,最后这杯聊表心意,谢街坊邻里来道贺。”
那边,叶庭兰在沉浮的小船中昏昏欲睡,她不知时辰,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了,、她只能等日头伸至中天,等过午时三刻。她不离开,一面是舍不得,一面是不放心,她总把叶修方看成不谙世事不懂伦常的少年郎,可她不知,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城府。
甚至,算计了叶庭兰的喜欢。
酒过三巡,叶修方在院里醒酒,瞥见门口徘徊的乞丐,便端了几碟菜走过去,他压低声问:“事情办的如何?可有差池?”
乞丐狼吞虎咽扫光肉菜,才含着满嘴的菜,模糊不清的回答。叶修方听不大清,乞丐只好在脖子上一划,拟出咔嚓的声音。
把盘子塞给乞丐,叶修方就关门进屋,若无其事的替宾客斟酒。
从头到尾,叶修方都是最清醒的一个,纵然他也喜欢叶庭兰,但他永远也不可能与她相恋,叶修方这个人,比任何人都来得冷漠,他跟叶庭兰不一样,他在意着所有人对他的看法。他不会因两情相悦就跨过伦常人道,和她走到一起,到了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亲手斩断。
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午时,叶修方敬完最后一杯酒时,突然一阵心悸,胸口疼痛莫名。他仿佛听到了叶庭兰歇斯底里的哭喊,还有心有灵犀传来的绝望。
“修方,你怎么了!”
宾客纷纷起身扶起骤然跪倒的叶修方。
他一手紧紧捏住心口,无声张口,“姐姐。”
“他是不是喝醉了?”
“不大像啊。”
“修方,叔送你回新房。他这样,怕是没法闹洞房了,后生们,吃饱了都散了罢。我扶不住了,谁来给我搭把手。”
驾着还没走,叶修方忽然挣扎开,“多谢,我没事,休息片刻就好。”
他没走几步,无意划落酒盏,酒盏傍着酒在地面溅开花,他脚碾过碎片,心仍旧痉挛的抽搐。叶修方捂住心口,许久,痛苦的闭上眼,眼角滑下两行泪珠。
这世上,知晓叶庭兰不会泅水的,只有他一个。
叶修方不愿接受他,却又舍不得他,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变得这样恶毒。
一切本没有答案,可又像早已明朗。
不论他如何厌恶她,她都没有存了害他的心,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端横的天平,却在他鬼迷了心窍后,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倾倒。
不害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叶修方在窗口,背手直立,一夜未眠的沧桑尽显在年轻的眉宇。
当日乞丐的话还响在耳际,仿佛放大了无数倍,每个字都贯穿着叶修方濒临崩溃的神经。
“湘江江水汹涌,公子当真要我割断纤绳?那船势必要飘远,到时想捞都捞不回来。”
年轻的乞丐尚不知船内有人满心真意在江边苦苦候人。
而叶修方却知。
可他当时怎么回答的,他说:“那便不要了。”
言简意赅,冷漠凄情。
叶庭兰的尸体是在半个月后被船夫从江水下游的水草堆里捞上来的,尸体泡的大抵连叶修方都认不得了,得消息时,叶修方正趴在新婚妻子的肚子上听胎儿的动静。衙门官差上门要叶修方去认尸,他以悲痛难忍而拒绝,悲没悲,痛不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叶庭兰入殓下葬一切从简,叶修方是亲眼见她入的黄土。从听到叶庭兰死了到她全然封进泥土,叶修方都没掉一滴眼泪,新婚妻子都隐隐皱眉,说他天性凉薄,竟冷心如此。
叶修方也以为是这样,而事实并非如此。
入殓的帮手都被他妻子请回家吃食,叶修方却不愿离开,待众人离去,他才缓缓拾起一叠黄白纸钱,伸手扬到半空。
“叶庭兰,想要就自己来拿。”
他的声音散开在空旷荒野,回应的只有晚来归巢的乌鸦鸣啼。
叶修方死死瞪住墓碑上的名字,表情突然狰狞,指着墓碑痛斥:“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惦记你么?你错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来也将是最后一次!有生之年,我不会再来给你烧一张纸钱!”
独角戏般念完,他又颓然垂下手。
一切悲痛这才扑面袭来,叶修方一下跪倒在坟前,低头,嚎啕大哭。
这世上,不再有宁可自己饿死也不饿着他的叶庭兰了,不再有油灯下瞪着眼珠子为自己补衣服的叶庭兰了,不再有能给他绘素面油纸伞的叶庭兰了。
不再有一心一意喜欢他的人了。
想要留住一个自己不疼惜别人却稀罕的人,简洁之法便是留住她的尸骸,谁也拿不走,已死之人也不会强求自己对他的喜欢。
多好,一举两得。
宋君书不会再觊觎变为枯骨的叶庭兰,他也没有理由带走她。叶庭兰会陪着自己,只陪着他一个人,叶修方这样想。
须臾,他趴在坟茔上掘土,一双手沁了血也不肯停下,直至深夜,他撬开了棺盖,满脸欣喜,珍惜地拿出来枯骨。
……
“夫君,歇息了,把腰上的布袋接下来罢,夜里也便睡得安稳。”妻子边脱外衣,边说:“临盆不足一月,夫君记得知会稳婆一声。”
“嗯,睡吧。”
叶修方妻子怀胎九个多月,叶庭兰就去世了六个月。一月后,叶修方喜得一女。
这孩子刚刚睁眼,就会对着叶修方笑,任谁抱,她都哭个不停。叶修方拧了拧孩子稚嫩的脸,鬼使神差的说:“不如就叫你庭兰吧,叶庭兰。”
妻子脸色不好的阻扰,“夫君,你怎么给孩子取这个名,不行,不能要这个。”
叶修方狠厉的扫了她一眼,吓得她不敢言语,“她只能叫这个名字,你看,她和我阿姐长得多像。”
他的妻子终于明白。
叶修方,他疯了。
叶庭兰以这个名字长大,越来越像死去的叶庭兰,叶修方每每看见他,都像极了在看他的姐姐。
他想再听叶庭兰叫他修方。
可叫叶庭兰的人,一个死了,一个不会说话。
叶修方的妻子心里揣着许多疑问,揣久了就抑郁成疾,没过几年就死了。
她死之前,拉着叶修方问:“夫君,她是不是你害死的?”
直直的望进他妻子的眼睛,叶修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床榻旁的叶庭兰闻言抬头默默看着他,叶修方一怔,旋即捂住了他的眼睛。
“夫君,你喜欢过我么?”
叶修方摇了摇头,她就快死了,他不能再骗她了。
“那你喜欢她么?”
叶修方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苦笑了须臾,她问了最后的问题:“你腰间的布袋里,装的可是她的骨头?”
叶庭兰闻言挣开叶修方的手,他听见叶修方这样说:“是她的脚踝骨。”
他们家乡有个传闻,谁要是死后弄丢了脚踝骨,那就哪里也不能去,既不能轮回,也不能成游魂,终其一生都只能徘徊于此。
“夫君,看在我服侍你这几年,请善待兰儿。”叶修方的妻子缓缓闭眼,滑下两行泪,断了气。
又是一年腊月十八。
有些事就该带进棺材,有些事原本就该埋在心底,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叶庭兰温柔地浅笑着抚摸喝醉酒的叶修方,心中如是想到。
她没想过自己还会活着,以叶庭兰这个名字,好好的活着。原本那些残酷的真相,都该烂在叶修方心里,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可现下阴差阳错,在叶修方不知情之时,由他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说给她听。
“我对姐姐很愧疚,兰儿像她,我就待兰儿好。兰儿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什么都好,只可惜天生哑疾,不会说话。”
“其实我不想她死,可又无法和她生活。倘若他们知道我对一个曾是姐姐的人动了心,他们会瞧不起我,若我娶阿秀(叶修方妻子),依她的性格必定要来捣乱,她不能来阻止我,她也不能跟宋君书一起离开这里。”
叶修方紧紧握住叶庭兰的手,满眼含泪,已经分不清自己拉住的人是兰儿还是叶庭兰。
“你别怪我,我是迫不得已的。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当牛做马还给你。”
没人来劝叶修方,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些话,叶庭兰听了很难过。即便现在她咧嘴笑着,可她把那些不好的统统吞进肚子,让谁也看不见,等一切过去,自己到一个地方舔舐伤口。
叶庭兰在叶修方脸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张和着唇瓣,无声说:“修方,我不怪你。”
叶庭兰死于湘江运河,魂魄在其上漂流十日,不得解脱,她与叶修方命运所连,被牵引轮回成叶修方的孩子,因叶庭兰不曾喝过孟婆汤,她记得生前一切。
她对叶修方好,却被叶修方以为是父女情意,这也没办法,她现在的确是他的女儿。原本她极力想让叶修方知道眼前的叶庭兰便是死去的叶庭兰,可她无法开口,也无人帮她传达,后来,她渐渐放弃。
再生为她亲子,彻骨相思却相诉无肠,如今,她只想安静留在他身边,即使是不能开口的身份,即使他不再认得她,都没关系。
她只是喜欢了一个人,想要倾尽所有换他一世安康,他好,她便好。
在他她出生后,叶修方最常做的事,便是把她抱在腿上,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揽她在怀里,安静坐在屋檐下,默然看着远方。
后来,叶庭兰发现叶修方变了。叶修方做的伞变成素面伞,他不再绘图,不再刻画伞骨,在叶庭兰每年生辰时,他也不再去他妻子坟头,只留在家中整夜喝酒。
这一年,他要祭奠两个重要之人,亲人的姐姐,挚爱的妻子,他要怎么难过,都不过分。多年中,叶修方有史可寻循的一次发酒疯,是叶庭兰半夜起来让叶修方回屋休息。
叶庭兰推开自己屋门,小心探出脑袋,看着月光下伟岸的身影,当年的少年叶修方已经被世俗抹去所有菱角,眉宇间也尽显沧桑。
她慢慢挪过去,在叶修方手中夺过酒盏,向他指了指屋门,拉着他回屋,让他不要喝酒。
却在叶修方转脸时,叶庭兰僵愣住。
叶修方脸颊上满是泪痕,泪水顺着满是胡茬的下颚滑落在地,啪嗒啪嗒溅开,没等叶庭兰反应,叶修方就一把将她抓进怀里,搂得结结实实,慢慢地,在叶庭兰诧异的目光下,叶修方把头埋进叶庭兰的脖颈间,轻声抽泣。
叶庭兰拢共就见他哭过一次,在她坟前。当年他们父母死去时,叶修方也没掉一滴泪,也在那时候,叶庭兰知晓叶修方是个天性凉薄的人,他的血是热的,心是凉的。
“叶庭兰,叶庭兰。”
叶庭兰听见他在叫她,明明是她的名字,可他分不清叶修方叫的是不是她。
叶庭兰这个名字已经不属于她一个人。
须臾过后,叶修方再度开口,一声声呢喃,极为小心,倘若不是贴在叶庭兰的耳边,也许她会错过。
叶修方说:“阿姐……”
闻声,叶庭兰眸子骤然紧缩,时隔十六年,她是头一回从这人的口中再次听见他唤自己阿姐。
双唇颤抖着,她满眼惊喜,身体几乎僵硬成一块岩石。
她以为自己已经让叶修方有了想念,有片刻,令她觉得自己已是死而无憾。
只是,那不过是她一场不得实现的梦。
“阿姐,我好恨你。”
叶修方咬牙切齿之声叫叶庭兰的笑生生僵在嘴角。她两辈子的陪伴,三十五年全心相付,到头来,只得了一句——
我好恨你。
赌上所有的爱,只得了他满腔怨恨。
叶修方一直觉得自己对他的喜欢是累赘,他不能忍受世俗对他的异样眼光,她低估了叶修方对她的厌恶,高估了她在他心里的份量。
抱紧叶修方,叶庭兰只能一遍一遍的说:“对不起,修方,对不起。”
可这些话,叶修方听不见。
缓缓低头,叶庭兰抚了抚在桌子上熟睡的叶修方的鬓发,推开他,去屋里取了棉袄给他披上,自己在门口犹豫许久,然后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出叶家大门。
大门外鹅雪纷飞,放眼望去是一片雪白。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继而暖化顺着脸颊滑下,像极了泪水,她每踏出一步,身后的白雪很快掩埋其脚印,少女孤寂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消失在白雪中。
熟睡的叶修方忽然呢喃一声,“阿姐。”
甜糯的声音失了凛冽,含着满满的深情和依赖。
翌日早晨,叶修方醒来不见叶庭兰,夜里的记忆浮现却又模糊不清。他心里很慌乱,他不知自己同叶庭兰说过什么话,焦急地在屋里找了一圈,不见其人影,顿时心里涌起不安,皱了皱眉,他提脚立即出门寻找。
可这时候大雪早已覆盖一切痕迹,叶修方再觅无果。
叶庭兰就像人家蒸发一般,往后再也没有消息,可谁也不知道,她其实就在叶庭兰的坟茔旁,披着厚厚白雪离开人世,这里离叶家不过百米,如叶修方能到这儿来看看,兴许叶庭兰就不会冻死,可他已多年不曾来叶庭兰的墓前。
再度死去的叶庭兰被鬼差带到黄泉,因她生前行善积德,故不念他罔顾黄泉刑法之罪,许她入轮回,再世为人。
临走前,叶庭兰遥遥望了一眼忘川尽头,她笑了,“你看这人,口口声声说不想害我,却叫我这样难过。”
没人知道她在同谁说,只见她恋恋不舍地饮下孟婆汤,纵身入了轮回。
她想此生无缘,来世便不见罢。
叶修方一辈子孤苦无依,他不是病死,不是猝死,而是怀着对叶庭兰满满的回忆慢慢老去。他死在叶庭兰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过去,他发现自己记不清叶庭兰的模样了,他很想很想再看一眼她。
于是,他服毒了。
走在清冷的黄泉道,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到了阎罗殿,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见我姐姐。”
阎王无话可言,遣人拖他出去滚刀山下火海,因他生前种恶果,害死姐姐,其心可诛。
可他不怕疼,他还是口口声声要见姐姐。
阎王怒了,将他关押往生盘。
整日烈火焚身,烧得他魂魄奄奄一息,他自己也记不得被关了多少年,只寻着本能逃脱,逃离后,他为躲避鬼差进入昆虫道轮为一只飞蛾,循着在往生册上偷看的记忆,他跋山涉水,跨越千百万里,飞到了偏远城镇的人家。
叶庭兰就在这儿。
破旧的门开了,夜色中,一抹昏暗的油灯照亮姑娘娇俏的脸庞,那是叶修方熟悉的面貌。他心奋的扑腾过去,希望再近些,他要好好看看长大的叶庭兰,他错过太多年了。
叶修方忽闪着翅膀飞近姑娘,落在她的近处,他想好好看看这个人,就一眼。
暖暖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就像儿时相互依偎取暖一般。他从未好好看过叶庭兰,他想把这一眼补给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好好的看。
却在抬眼间,被温软的手指捻起,一撮,瞬息化成飞灰。
缘起缘灭,爱也因你,恨也因你,前生一切恩怨情仇终将尽于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