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05
自祭奠后,越七对沈怀悠寸步不离,美名其曰:担心世子对我不死心,又来缠我,以致不能修成明君。
因着入冬,世子没来找沈怀悠,他们也早分房而睡。眼看要入夜了,越七却是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沈怀悠心中十分焦虑。
“殿下,夜深了。”话中含义,你可以走了。
偏生他装傻充愣,“是啊,那本宫懒得走了,就在这儿歇息罢。”
“你——”
“本宫怎么了?”
他躺于藤椅,悠哉饮茶。到底是他的府邸,容不得沈怀悠不答应,她只能妥协,冬日不宜席地而睡,便和衣与越七同榻,可沈怀悠却辗转难寐。
她觉得这些日子,越七,似乎变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哪?
又记不得。
……
清晨,沈怀悠醒来,却见自己躺在越七的怀里,想动,又担心弄醒他。
沈怀悠踌躇着。
天光照亮越七的脸,她侧首。其实沈怀悠从未仔细看他,细长眉眼,霜色薄唇,硬朗面庞,可他却有石头般冰冷的心肠。
她轻抚他紧皱的眉。
越七,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猛地。
手腕被死扣住,越七警醒,他冷冷看沈怀悠,旋即清醒,这才放开她,而后,他紧紧抱住沈怀悠,似松了口气,他说:“方才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面,你死了。”
他声音还有些颤抖。
他在害怕么?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
沈怀悠推开他,有些微愠:“你才死了。”
他笑了笑,起身穿衣。
沈怀悠钻进被窝,出声问他:“你梦里面的人,真的是我?”
“什么?”
“梦里之人,可是悠悠?”
他掀开被子,盯着沈怀悠笑了会儿,说:“你是在吃自己的醋?”沈怀悠瞪了他一眼,又钻进被窝里,不说话。
直至他脚步声远去,沈怀悠才探出头,嘴里呢喃着两个字。
悠悠……
沈怀悠躺了半晌,才慢悠悠起身披上外衣,打开门,深吸一口气。
“轰!”
沈怀悠一惊,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缓缓气,她朝着声音处快步而去。
厨房内,浓烟滚滚,沈怀悠推开门,一人踉跄撞来,她扶住一看。
“殿下!”
越七满脸炭灰,白衣脏乱,他一笑,沈怀悠才勉强认清。他似想到了什么,折身回去,端着一盘黑乎乎的东西塞给她,脸上隐约有着担忧:“悠悠,原本想给你煮粥,没想着火,本宫一着急,就把灶台给劈了。”
“……”
顿了一下,沈怀悠把盘子往地上狠狠一砸,瓷片碎在脚边,她语气森然:“殿下,你好好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沈怀悠,不是悠悠!”
说罢转身离开,越七提脚想追来。
“不要跟来!”
沈怀悠走得很快,步子却十分紊乱。
越七,越七,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等沈怀悠回神,自己已身在宫外,冷静片刻,对于自己这回的荒唐行径,竟找不出半分理由,可怜他么?
不,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心了。
“姑娘,来卜一卦吧。”
侧头,一相士摆着一个小摊,旁侧立着旗幡,上面写着:卦显神通。
见字,沈怀悠扑哧一笑,相士也不恼,只继续招揽生意,她走过去坐下,“那便为妾身卜一卦罢。”说着,我写了个“越”字。
“何解?”
相士捻了捻白胡子,“单看这字,带着戾气,不详。若拆开来,左走右戉,而戉又指战斧,想来,此人必定英勇难敌,只是这刀枪戾气……唉,姑娘若认识此人,还是早早离去,否则菹醢而死。”
“一派胡言!”
一柄银枪乘风而来,堪堪钉在相士身后的树桩上,越七怒视他。相士吓得全身发抖,扑倒在地,大叫:“英雄饶命!饶命啊!”
沈怀悠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拉住满身戾气的越七,“殿下,饶了他吧,是妾身要他讲给妾身听的。”
她好似一颗定心丸,越七慢慢平静,拔起银枪,拉着沈怀悠往回走,沈怀悠问:“殿下,你想清楚了么,妾身是沈怀悠,还是……”
“沈怀悠就是悠悠,悠悠就是沈怀悠。”
越七固执己见,沈怀悠已无话可说。
他恐怕已经疯了。
两人前脚踏进府门,世子亲信后脚就跟进,送来帖子,说是世子寿宴。世子之请,万不可推辞,倘若不去,不仅拂了世子薄面,还会惹怒国君。
这是一场鸿门宴。
世子生辰宴请百官,礼物自然得上乘,越七也早有准备,送去一盏琉璃屏,却不得世子展颜,世子目光一直停在沈怀悠身上,越七握住她手,轻言安抚:“悠悠,别紧张。”
落座,世子举杯:“二叔,子澜这第一杯可要敬给你啊,多谢二叔的好心。”这“好心”二字,他故意加重,越七也不怒,默然饮了这杯酒。
世子笑着调侃:“二叔真是信任子澜,就不怕子澜下毒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幸得国君开口解去这虚有的恐慌。深谙为官之道的大臣耍几段花腔,高呼声我主英明,便不了了之。
沈怀悠却有些忧虑:“殿下真的没事?”
“并无不妥。”
沈怀悠隐隐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觥筹交错。沈怀悠吃着菜,却难以下咽,不知世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猜不透他下一招,就只有见招拆招。
果不其然。
越七突然脸色难看起来,满头大汗,气息喘喘,旋即倒在沈怀悠身上,昏迷不醒。沈怀悠还来不及将他扶起。
变故骤现。
方才还在台上起舞的舞姬们纷纷自腰间抽出软剑,飞身刺向国君,群臣吓得如惊弓之鸟,四处逃窜。
沈怀悠哪里管得过来这突来之袭,只顾得上越七,扶着他一路朝大门移去,偏有个不长眼的刺客,转身就向她杀来,沈怀悠死死护住越七,紧闭上眼,心想这回死定了。
却察觉那剑迟迟未落。
沈怀悠睁眼,一脸错愕。只见世子脸色苍白的罩在她头顶,“怀悠,快走!”
本有些犹豫,但瞧见涌来的王军,沈怀悠点点头就立马扶着越七逃出去。因担忧他的病情,沈怀悠直接一路寻去太医院,几番救治,他才稍有起色。
问太医他中的什么毒,却得知他中毒并非一日,乃是积毒入腑,久病难以根除,只能好生调养。
沈怀悠遣来随从将他抬回府中,熬好药并煨着等他醒来,头一回见他睡得这么沉。等得久,渐渐地,她也趴在床榻上睡着了。
等沈怀悠醒来时,越七已经凝视她许久,沈怀悠揉揉眼,起身去端药:“殿下,你何时醒的,怎么不叫妾身。”
越七接过,说:“也没醒多久,见你睡得正香,不忍扰你。”
沈怀悠笑了笑,不说话。
一连几日,越七都在府中养病,而王宫风平云静,沈怀悠想,定是暗潮汹涌之表,行刺一事,国君必然不会罢休。
世子似乎也受了伤,沈怀悠以越七名义送去上好药材,并未去探望,而国君反倒毫发无伤,不过龙颜大怒,这回从脂粉堆里醒来,下诏势必要捉拿幕后主使,沈怀悠却不以为然。
初春,馥郁花香。
这日,越七兴致勃勃要替沈怀悠画眉,说是要练一练手,将来娶了夫人好给她描,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了自己的离期,越七却“啪”的一声,折断眉笔,脸色沉下。
“你哪里都不准去!”
说罢,他强硬地扳正沈怀悠头,重拿一支,仔细的替她描眉。
对于他这态度,沈怀悠很是无奈。
“嘭!”
大门被踹开,沈怀悠和越七齐齐望去。
“快,把平陵君府围起来!”
“来人!把平陵君给本官抓起来!”
越七慢条斯理地起身,打开要擒他的王军,喝道:“大胆!谁许你们闯进来的!”为首之人怯于越七的气势,哆哆嗦嗦,不敢回话。
“是本宫。”
世子缓缓踏进大门,行至越七身前,嘴角微翘:“二叔,弑君之罪,理应诛杀,如今,你还不束手就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世子使了个眼色,王军上前将越七牢牢捆住。
“带走。”
越七望着沈怀悠,世子却突然将她揽进怀中,挑眉看他:“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顾怀悠,不让她受伤。”
闻言,越七似乎懂得他言下之意,凶狠地瞪着世子:“你若敢动她,我越七穷尽一生,也必让你死无全尸!”
世子骇然,立时松开手。
他知晓越七从来说一不二。
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沈怀悠去天牢探望越七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脏烂囚衣上布满鲜血,她小心掀开衣角,里面血肉模糊,隐约露出森森白骨,他想盖住不让她看,却扯动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沈怀悠鼻子有点酸,心里也堵得慌。
给他上过药后,出了牢门,她决定去为越七寻证据,救他出狱。
那些舞姬是从宫外秀域坊精心挑选送进宫的,弑君大罪,秀域坊早就查封,坊主连同坊内众人都被关进大牢。
而秀域坊是以前越七专程修来送给他徒儿们的,如今的坊主也是他的旧属,但他口供时却一口咬定是越七主谋,证据确凿,越七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但是。
“你好生看看这是什么。”沈怀悠将长命锁扔在坊主面前。
坊主拾起,愤恨又忧虑地问:“你把我妻儿怎么了?”
“你若想要保他们,就告诉我,是什么人让你诬陷平陵君的。”
沈怀悠说罢,等候他的回答,却见他满眼痛苦,没有要说的意思,这天平向哪边斜,可得看他自己。
“是什么人让你如此忌惮?竟是舍弃妻儿,也不愿透露一个字。”沈怀悠斜睨着他紧握的双拳,唇角勾了勾。
很好,鱼儿上钩了。
“有什么比得上与你同甘共苦的妻子,血脉相连的儿子?”
坊主紧咬着唇,已沁出血珠。
“那个人,莫不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说着,就见他爬过来,颤抖着在她手心划下字,一个“钰”字。
沈怀悠有些恍惚,头嗡嗡作响,震惊非常。
原本她猜的是世子,没想到,要杀越七之人,竟是西姜如今的国君,越七的胞兄,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天涯是路人,越七在世,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其实是他们所有人都看低了他。
“你放心,我会保你妻儿无事。”
随后沈怀悠快步离去。
翌日,沈怀悠去求世子带她去见国君,耐不住她的恳求,世子答应。
与其说觐见,不如说是私见。
在偏殿,国君屏退宫娥和世子,他问她:“你要见孤,所为何事?”
“陛下,妾身已查到弑君真凶,还请陛下还妾身的夫君一个清白,将他放出来。”沈怀悠跪在地上,不卑不亢。
他脸色微变,“可有凭据?”
沈怀悠呈上坊主留下的血书:“秀域坊坊主今晨畏罪自杀,留下这纸认罪书,上面无一不细,陛下请过目。”
阅过后,他将纸狠拍在案台上,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个“好”字。
临走前,沈怀悠说:“陛下,妾身与夫君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请陛下废去夫君的闲职,容许我们归隐山林。”
福了福身,就退出去。
合上门时,沈怀悠好似听见殿内摔东西的声响。
当夜,越七就被送回平陵君府,他较之前,情况更糟,已吊着半口气,一天一夜的救治,才将越七从阎王殿拉回来。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没连累你,就好。”
沈怀悠趴在他身上,不顾他满身的伤,嚎啕大哭,没有往日的淡然,似乎要将她所有的痛苦都哭给他看。
越七,越七,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念了千遍万遍,终不能亲口喊出。
……
一月后,越七的伤差不多痊愈,他们就打点好一切,准备离开王城。
这一月发生了很多事,国君驾崩,世子即位,秀域坊被烧,这一切都将归于平静,也不再关她和越七的事。
世子在城门口为他们送行,宫娥端来践行酒,三杯,世子说:“这里有三杯酒,只有一杯掺了毒,你们有没有缘,就看这酒了。”
闻言,沈怀悠毫不犹豫的拿过,三杯尽数喝下,越七扳开她的嘴,让她快吐出来,却慢了一步,世子笑了笑,似放下所有:“放心罢,里面只放了一月相思,你们谁都不会死。”
他背过身:“快走,趁着孤还没反悔,走得远远的,到永远也不要被孤找到的地方去,不要再回来。”
……
“不要!放开我!”
又是那个梦靥,沈怀悠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回从这个梦中惊醒,随意擦擦满头冷汗,她起身发现越七不见了,提剑四下寻找,见他孤身坐在近处的小湖边,晚风吹得他衣袍朔朔作响。
越七望着远方,目光悠远而深沉。
“你为何要下毒害我。”他轻声说着,“我同你无冤无仇,除了让你离开世子,哪里害过你?”
沈怀悠突然仰天而笑,却有眼泪滑下脸颊,“是么……师傅?”
他浑身一震,双眸睁开,难以置信的盯着她,但很快平静,“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沈怀悠含泪笑望他,“你要再杀我一回么?”
越七徒然站直身,大声道:“不准再笑了!”
“师傅,我来找你报仇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纵为厉鬼,我也要你尝尽我所受痛苦之百倍千倍!”
越七的脸刹那苍白如纸,沈怀悠慢慢走过去,一点点揭开脸上的面皮,“师傅,你想不想看我现在的脸。”
湖水倒映出沈怀悠面目全非的脸,上面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痛苦的闭上眼。
当初沈怀悠是在越七为她修建的陵墓中醒来的,无意中陪葬的返魂香,让她起死回生,从假死中苏醒。
她怀着仇恨回来,就未曾想过全身而退。
沈怀悠以自己的脸,换得如今的画皮,因要换不同的脸,要将原本脸上突出的部分削去,以便修整新的脸,削骨的日子犹如在炼狱。以沈怀悠的身份接近世子,从世子受伤,到越七入狱受伤,这一切,都是沈怀悠所为,都是为令越七众叛亲离,痛苦而死。
“师傅,你不是说爱我么?”沈怀悠冷笑,“原来你的爱,就是将我送到他的手上。”
“可笑,呵,那日我哭着喊着求救,没想到你竟然就站在门外,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他羞辱,却不来救我。”
“你还要我犯险为你盗取兵符,越七,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冷血的人。”
越七满眼惊痛,却一句话也不反驳。
沈怀悠一剑下去,刺中他的心头,鲜血浸出他的衣袍。
还想深入,沈怀悠竟双臂失力,怎么也刺不下去。正想拔出,越七却倏然伸手抓住剑身,更深地插进。
沈怀悠怔然松开手,越七轻手搂住她,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抹去沈怀悠的泪水,“悠悠,不要哭,不要哭……”
“事到如今,我再也不是什么悠悠了。”
沈怀悠扶着他平躺在地,说:“我已经将你的行踪散布出去,不久后,那些欲杀你而后快的人就会来这儿。”
而后,沈怀悠转身离去。
晚风凄凄,吹得脸颊生疼。
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去杀了他。
天底下,搞不好除了她以外,没人知道,越七的心脏其实在右边。他的行踪也不会有人知道,方才那番话是沈怀悠骗他的。
爱之深,恨之切。
越七,阎王殿,别让我看到你。
不然你生生世世,再也逃不掉。
另一边。
越七感受着沁骨疼痛,他忽然想起那些往事。
这一切,缘于一个劫。
那时他还是西姜二王子,将将十五,带兵凯旋,在万重山路遇孤女悠悠,他收她做徒弟,教她习武识字,带她征战塞外,朝夕相处,她也长成妙龄姑娘。
她是他的劫,劫于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她才画完一幅要赠给他的丹青,在树下小憩,他路过,目光再也不忍离开。斑驳树影,绝色容貌,伊人就在此方,有如惊世画卷。
心中暗生情愫,顷刻席卷,他鬼使神差俯身吻上那片芳泽。
对上一双惊诧的眼。
他惊慌逃离,可她却猛地环住他,加深这个吻。
他一直知道在众徒弟中,自己偏爱这个徒儿,可这理所当然,但凡父母都有偏爱的一个,何况他。就如最小的徒儿,他对她也很好,一开始他也因她要远嫁塞外而阻止,可她以死相逼,他还是同意了。
那么,悠悠哪,如果她有一天也说要嫁给别人,要离开自己,他会如何?
不,他会杀了那个人。
悠悠是他的,谁都抢不走!
可事与愿违,世子钰一见她惊为天人,暗示他送她入宫。他是不得势的王子,除了战绩,他什么都没有。
最终,他亲手将她送到了世子钰手上。
在门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以及后来她发现门外的他时,双眼的绝望,他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他发誓一定会让他们血偿。
他拉拢外戚,收买重臣,俘虏民心,半年后,他挑起战事,自边关起兵,一路攻进雾都王宫城楼下。
从未有过的急切。
离坐拥天下,万人之上,只差推门那一步。
可惜。
一具自城楼扔下的尸体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素的衣,红的血,寂静无声。
他发了疯一般奔向那滩血。
纵然他越七再淡漠如水,一旦爱上,便同世间男子再无其他。
悠悠死,越七死。
当年悉情人已被王军屠杀,所有真相都将随他的死去而埋入烟海。
一月相思寸寸忘,遗忘至爱至恨,她将忘了他。
此生无他,他的悠悠,便真的无忧……
【猜猜看这个故事是关于谁的,剧透一下,是关于客栈中的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