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刑二郎的噩梦莫名逐减,刑府中的水塘里也不再浮现奇怪的景象以及阿月同那些青白脸的小鬼了。
然而,刑二郎心中却暗暗对鬼差和新判官生了疑。
一天在饭桌上,恰逢新判官在屋子里捣鼓咒文没出来,刑二郎就沉着脸问正啃着鸡腿的鬼差,道:“姑娘,都过去半个月了,可你们所言的恶鬼却没一点动静。”
鬼差咽下鸡肉,看了看众人,心里也奇怪为何阿月如此沉得住气。
半晌,鬼差把鸡骨头扔了,擦擦手,说:“刑老爷,莫急,她正在伺机行动。”
结果,在鬼差说出这句话的半个月后,刑二郎以鬼差和新判官是江湖骗子来家里蹭吃蹭喝为由将他们一脚踹出刑府。
鬼差心中始终无法放下阿月,担忧她趁人不备杀了刑二郎,徒增杀孽,就一直待在刑府门口的梧桐树上,俯瞰整个刑府,又让新判官在何处织下结界,不错漏任何发现阿月的机会。
在树上一呆就呆了大半年,连鬼差自己都不得不惊叹这份恒心,也不晓得鬼差这善良心肠且多管闲事的性子,若来做结缘的神官,能普渡多少痴男怨女。
可时如流水,鬼差心里不由觉得怪异。
源于鬼差前几日无意中听到刑府一位老仆所言的话。
“夫人体弱多病,以往吹不得风,足不出户,半年前,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昏迷一整日后醒来,便什么病痛都没了。”
鬼差后将这番话一字不漏记下来说给新判官听,他听罢若有所思,却未得出任何结论。
隐隐的怪异在心中盘旋,鬼差觉得不了解个清楚,非得憋死鬼差,于是夜深人静,鬼差潜进老仆记忆,将半年前的事自个儿看清楚。
那是在鬼差和新判官匆忙赶来刑府的前几日,刑夫人夜间突然病发,呕血不止,前来出诊的大夫皆摇头道回天乏术,劝刑二郎准备后事,刑二郎也不犹豫也不反驳,真的命人布置。
府中的不知前事的少仆人不由唏嘘,只有老仆人心中嗟叹刑二郎狠心绝意叫人遍体生寒。
刑夫人吊着半口气,不死不活,刑二郎已经将府中摆好灵幡,挂上白绫白灯,甚至用来烧的黄白圆纸钱,都买好一打摞在大堂的角落。
得夫如此,不病死也气死。
果然,还没断气,刑二郎就命人把她搬进钉好的棺材。
也不知是刑夫人福大命大,还是长时间回光返照,总之她活了过来,半夜从棺材里翻身起来,吓得守夜的人半死不活。
在书房听到仆人来报,刑二郎也不过手顿了片刻,便说:“哦,那便请大夫来瞧瞧,看有没有哪处不适。”
这时,问题就来了,先前说再救无果要准备后事的大夫皆紧闭门扉,都不敢来,妄言诅咒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原谅,尤其刑二郎还恩泽一方,要是他恼羞成怒,便是罪过。
没大夫东说西说叨闹着喝药静心修身养性,刑夫人自己就活泼乱跳,一如平常,但要说平常,也不大对,她平常中隐隐透着丝诡异的异常。
鬼差也终于在这丝不同中,看出些眉目。
于是找到新判官,同他说:“新判官,刑夫人似乎不大对。”
他点点头,“嗯,我知道。”
“为何不告诉我,怕我阻挡你抓阿月回去,还是你不愿抓住她?”
说着,鬼差不大高兴地皱眉,正要开口再说些话,新判官突然抢先道:“守株待兔罢了。小悠姑娘阅万卷书,大智若愚,应该明白鬼差的用意。”
鬼差眉头几乎拧成个川字,心思转了几转,半晌,道:“我愚钝。”
新判官不语而笑,鬼差心中更是不高兴,揣紧心思的想他是何用意,又为何要如此。
新判官携着秦广王的授意从冥界来,神秘难测,阿月破印躲匿人间,却一点儿也不怕露面,到处杀人报仇,面对鬼差时,也毫不保留地告知鬼差她的意图。
若说是阿月附身刑夫人身上,她捉弄鬼差那件事便情有可原,但恶鬼附身不同寻常死魂,无法维持常人状半年以上,倘若过了这个时候,尸身便会逐步腐坏,所以画皮才会以骨为身画皮为脸。
恶鬼身携的黄泉气息也并非能轻易掩盖之物,就算被附身,但凡有点修为的人都能嗅得出来,因而阿月不可能附身刑夫人身上,但刑夫人的变化却异常得叫人不得不怀疑。
这件事令鬼差百思不得其解。
阿月,到底要做什么,她,真的是怀着仇恨归来的么?
翌日,天微微亮。
鬼差隐身进入刑府,因先前在里面住过,记得刑夫人的屋子,便径直一路走到她的房门外,穿过紧闭门扉到屋内。
但很快,鬼差就捂着通红的脸火速窜出来。
青……青天白日做这些事真的好么?
两人赤裸纠缠的情色模样在鬼差脑海里挥之不去。
内里令人脸红心跳的浅浅低吟缓慢传出来,听得鬼差鼻尖一痒,抬手无措地揉了揉,就有两条鼻血划下。
擦干净后,想了又想,鬼差还是很想探一探刑夫人的虚实,就硬着头皮把脑袋又伸进屋,这时,却突然被横来的手拦住。
新判官把鬼差拉到一边,说:“小悠姑娘,私窥别人房事,可不是君子所为。”
鬼差撇嘴反驳,“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偷着看一看,怎么就是私窥了。”
“隐身,一人,别人不晓得,这三点你都满足了。”
“我只是只鬼,算不得人,姑且就算是人,也还有你这个‘人’在这儿,再则,我虽隐身,却并非人人都看不见,你不就看见了么,而且我们还不能确定,阿月是否真的附身刑夫人,万一她便是刑夫人,你说她不知道我进去,未免牵强,所以,你说的三点满足,并不对。”
“这……”
“那你怎么在这儿,也是来窥一窥的?”
被鬼差如此一问,新判官脸不觉微红,尴尬地咳嗽,“咳……咳咳,小悠姑娘别乱说,窝可是跟着你来的。”
“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我们还是进去看一看。”
新判官闻言,道:“不急,再等片刻。”
鬼差点点头,坐到石阶上慢慢等。
约莫三炷香,天光大亮,刑二郎才开门出来,见他迈步下石阶,鬼差赶紧站起来往屋里去,新判官也随着鬼差进去。
刑夫人披着件单衣正在喝水,鬼差围着她上下仔细看,想在她身上找出尸身腐烂的痕迹,看了半晌,却并未发现。
这时,几个仆人端着热水同浴桶纷纷走进屋子,将那些东西摆弄好,鬼差见状心道,机会来了。
刑夫人待人走后,和门脱衣,鬼差一把将新判官推出去,“你出去,知不知羞,姑娘入浴有什么好看的。”
新判官闻言未语,只默默待在门外。
光着身慢慢踏进水里,满身都是欢爱遗留的吻痕,鬼差“唰”地满脸红透,羞得捂住眼,但一想还有正事,指间便隙开一道缝,眼睛小心看去。
“小悠姑娘在看什么?”
突然的出声,叫鬼差心脏一顿,差点吓得半死,但又没见刑夫人回头,只当鬼差幻听。
“找到想找的东西了么?”
接着,又是一句,鬼差觉得不对劲了,心下疑惑,放开手几步走到浴桶旁,倏地,来不及反应,湿漉漉地手臂就有力伸来,一把扼住鬼差喉咙。
鬼差震惊地大睁着眼,幻术失效,瞬息现出原身。转过身的刑夫人脖颈上除了几处吻痕,还有更深的尸斑。
“阿月?”
“真聪明。”
鬼差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为何要附身冷姑娘和刑夫人身上?为何不杀刑二郎,你找他不就是为了报仇么?”
“我无法以恶鬼的姿态站在艳阳下,否则会被烧死,我需要肉身,而她们心甘情愿地借给我。”
鬼差张嘴道:“所以你杀了她们?”
“不,我并没有杀她们,她们是自尽而死,冷如玉亲眼目睹屠门,疯得撞墙而死,刑氏乃为殉情,我骗她说她的情郎在黄泉等她相聚,她信了,便饮鸩而死。”
“阿月,收手罢,不然你无法回头。”
她冷笑,“我早就无法回头了,倘若成恶鬼无法往生轮回,那我便成魔。”
“奈何刑二郎愿渡你往生,却累你成魔,真是孽缘。”
“他从没想过要渡我。我依照约定归来,可他不要我,娶了别的姑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无法不孝。”
她红着眼,鬼差几乎能从她深不见底的目光中,看出凄凉。
她说:“可我们约定好了的。”
“我杀了很多人,满手血腥,连寺庙都不敢踏进半步,也晓得不久后会降下天谴,惩罚我咽下这些恶果,可鬼差想在那天到来前,和他好好生活在一起。”
“即使有那样痛苦的未来,一旦有了他的回忆,我想我也不会那么痛苦了。虽然他记忆里的刑夫人不是我,深爱的人也不是我,但,这样就够了,我很满足,也没有一丝遗憾。”
鬼差双手捏住她颤抖的手臂,“阿月,随我回黄泉罢,我会想办法叫秦广王网开一面,你来生便能与刑二郎续缘。”
“没有来世了,往生的他已不再是他,不再是我救下的二郎。”
随即,又听她道:“小悠姑娘,即便有相同历练都无法彼此理解,何况我们的修行道路原本就不同。”
说罢,她的手指渐渐收紧,鬼差心里也隐隐害怕起来。难道鬼差还没修成厉害的大妖怪或是天神,就要命丧于此?
旋即,她一手幻化成刀便猛地刺来,鬼差吓得紧闭双眼,想动却因被她束缚而无法动弹,良久,都不见刀入肉。
鬼差抬眼一看,新判官双指掐住刀锋,一副凛凛然地扬起笑,阿月眉头紧皱地看着他,鬼差顿时好高兴得不得了,坐等新判官大战阿月来救鬼差。
不曾想,新判官竟是这么靠得住的同伴。
但很快,鬼差就笑不出来了。
阿月不悦道:“师叔!”
闻言,鬼差瞪大眼,难以置信盯着新判官轻手推开阿月手刀,他说:“我看阿月你是糊涂了,她的致命处可不在心脏。”
鬼差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旋即,阿月松开鬼差的喉咙,鬼差摸着被她扼住过的脖颈,难受地急促咳嗽几声,继而又见两人为怎么杀鬼差而争执起来,越听越怕。
趁着他们不注意,旋身遁走,哪知,新判官伸手捞住鬼差脚踝把鬼差拖回来,一把随意扔在地上,力道之大,鬼差肺腑被震得翻腾,差些喷出口热血。
“可不能让你这么逃走。”
他说着幻出把长镰刀,一道劲风疾过,张手一刀劈下来,“铮”响一声,阿月的手刀截住他的长镰。
阿月急促呼吸,脸都涨红了,可见新判官术法强到阿月都无法比拟。
“师叔,阿月的事自有阿月自己解决,不劳师叔动手。”
“那好,你自己来。”
说罢留下捆妖链,便旋身离开。
许久,阿月才用神识搜寻新判官的气息,看他是否真的离去,似乎确定后,阿月用捆妖链将鬼差捆扎好,紧接着打晕鬼差。
昏迷前,鬼差隐约听见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果然不是怀着仇恨来的,怀中揣着满满的欢喜,费劲千辛万苦地遵守约定,从黄泉来到他身边,她是来嫁给他做妻子的。
可切切记得的,却只有她一个。
他却违背了诺言。
阿月最后也没有杀了他,她杀了很多人,承受了恶果,但她不怕,她唯一怕的是邢二郎失约。
她回来后才发现,他从未将那句话放在心上。
邢二郎没过多久就死了。
阿月不想再追随他,也不想跟他去往同一个地方,她将自己的魂魄与怨仇融入了邢二郎的佩剑——承影剑。
承影剑一开始只是承了莫须有的盛名的宝剑,之后便是拥有它的人都死于非命,久而久之,也就失踪了,江湖因此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