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治15
他狠毒的目光狠狠剜在她身上,如锋芒刺身,苏芳茫然地看着他,许久才找回神智,唇张和几回,似乎想说话。
“晓得你何以四日不食而不亡?是苏仪,是她,她把自己救命的龙骨给你吃了!她想要你好好活着!”
里追恶狠狠的怒言,咬牙切齿,模样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苏芳想告诉他,当日她根本不晓得那截骨头是苏仪的救命药,苏仪要她吃,她便依言而行,她从来不曾质疑苏仪的话,她信苏仪。
苏仪待她的好,天地可鉴。
她有什么理由不听苏仪的话?
冤屈无处可言,又有谁肯来听听她的话。里追从未给她辩解的机会,一开始便笃定是她害死苏仪。
他见苏芳满目水光,楚楚可怜,不禁怒由心生,上前就扼住她的喉咙,力道适当,恰好得叫苏芳近乎窒息。
“我费尽心思替她寻来的龙骨,是为了让她长寿安康,不是魂渡忘川!”
手指渐渐收紧。
泪“啪”地滴落在里追的手背,指尖蓦然顿住,力道松了不少,失去禁锢,苏芳猛地咳嗽几声。
里追也顺势放开手,行至一旁,“苏仪要护你,今日,我便饶你。但你心如蛇蝎,今生注定多舛,即便我推波助澜,阎罗殿也算不到我头上。”
言罢,他宛然一笑,遂退后没入黑暗。
屋中静而无声。
苏芳双手紧握成拳,指夹掐进皮肉,唇间漫开血腥味。
原来一眼万年,她并没有看错。他是一个情深意重的三好妖怪,只是认错了人。
苏芳不怕苏仪死,她晓得无论如何,里追都会救她,即便不是当前,也会是往后的某日。
因里追喜欢她。
苏芳的倔,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旦认定什么事,打死也不改。
那天的男人又把苏芳压在身下欺辱,苏芳反抗,男人发怒,张手左右掴了苏芳的脸,乃至她嘴角含血,却依旧倔强的咬着他手掌不松口。
苏芳不饰发簪,身无利器,根本无从反抗。男人见苏芳不再抗拒,转笑贴近。苏芳绝望地闭上眼,良久,她缓缓睁开,眼含决绝。
她张口死死咬住男人的耳朵,男人握住她的手腕,反手扭断,苏芳不松口,男人气极了,一掌打在苏芳胸膛,连床榻都为之晃动,苏芳都不为所动。
呕出的血在牙缝间溢出,蜿蜒淌落,滚入红绸被,形成朵朵暗纹。
好利的牙,好倔的人。男人如是想。
虽有赏识的意,但该怒的还是要怒。他张手扳断苏芳的下颌骨,却也来不及救下自己的耳朵。
混着血的耳朵从苏芳嘴里落出,磕磕碰碰,滚到了床榻下。
男人痛嚎一声,提脚将苏芳踹到门口。苏芳想离开,即便死了,也还是想。在地上爬行不足三米,划出一道触人心惊的血痕,她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男人包裹好自己受伤的地方,出门拖着苏芳向外走去。
里追擦了擦脸颊的血,掐断方才用来控制男人的银线。
青丘的里追殿下,修为颇高,善傀儡之术,舞得一手好鞭,行云流水,无不叫人赞叹艳羡。
贼寇们一致认为,如此不识好歹的小姑娘需要些教训。一个姑娘最重要的是什么?名节重于性命,清誉高于容貌。
贼寇们觉得自己有了主意。
翌日,边隅小城头一遭全体集聚到了城楼下,不为听县官大人孜孜不倦道着改革春风如何如何,也不为瞅瞅许久不见的热闹。
人群屏息伫立城楼下,交头接耳,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三丈城墙上悬挂一不饰衣履的姑娘,披头散发,浑身淌血。楼上有人,肩扛大刀。
“你们听清了,要是往后谁敢像她一样不听吾等之言,妄图违抗,下场即是如此。”
“曝街三日,不许谁喂食,不许谁人碰她!”
人们窃窃私语,目光愤恨地瞪着离开的男人。焚城杀人,夺财害命,这些如魔的贼寇,叫他们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如他所言,接下来的三日,都无人敢救她。
苏芳想,她要不了多久便会被风干成枯骨,扭曲可怕。
往昔有超度异乡人的歌谣,苏芳无法吟唱,却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清风唤,浮云朵朵兮,秋水长天,今夕何夕袅袅烟,念,何日雁阵度我归乡。
又是夜晚。
夜色空蒙无月,周遭一片漆黑。
“还没死么?”
闻声,苏芳艰难抬起头。里追在青色狐火的簇拥下浮在半空,渐渐降到苏芳面前。他背手而立,眼中仍旧是憎恨。
“这仅仅只是开头,后面还多得很,害怕么?”他突然贴近,勾起苏芳的下巴,“比起苏仪受的苦,你这些都不算什么。”
“可尝过鞭子的滋味?”
苏芳双眸骤然紧缩,映出里追手中幻化出的泛着紫色光芒的长鞭。
他瞬息移到几米开外,咧嘴笑了,露出些皓齿,同苏芳那晚看见的笑容不大一样。犹记那时,夜色下的少年,提着烛灯,晕出张好看的笑颜,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还有后来,他将她错认成姐姐,带她逛灯会,给她买糖葫芦,还同她看烟火,这些,她都记得,甚至想要带进坟茔,谁也不告诉。
想过许多,偏偏没想过,她和他会有这样的未来。
真真是天意难料。
“啪!”
第一鞭抽下来,苏芳浑身一颤,已经结痂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淋淋的,很疼。
“啪!”
又是一鞭,抽在左脸颊,火辣辣的,鞭上的细小倒刺,划过皮肉,脸很快肿了。
啪。
啪……
已经数不清多少鞭了,里追终于停手。他又欺身而来,扳起苏芳的下颚,轻轻摩挲,低声说话,就像情人耳间的呢喃。
“疼不疼?嗯?”
苏芳无法回答他,水色的眸子深处映出里追急躁的模样。
缓缓地。
有眼泪淌下,里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他看见了苏芳眼中生起的怜悯,忽然间,生起不明所以的怒气,惊涛骇浪般席卷他的意识。
他手下的力道不禁加重,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也是这晃神的片刻,苏芳嘴角缓缓淌下鲜血。
血布满里追的手,他才如梦初醒,猛地松手,苏芳却软软埋下头。
苏芳死了。
这四个字不断在里追脑中回响,声音不断放大,“嘣”地一声,像是弦崩断了般,里追突然没了力气,骤然自半空坠下。
仰面躺在地上,许久,天明了,无数人在他身边行过,又天黑了,乌黑的天幕,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里追才想起,死魂归属地府,他该到冥界去找苏芳的魂魄。
他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殿下,您这是强人所难……”
“你让是不让?”
“小将……啊——”
惊天紫光乍然劈开阴司的无尽幽暗,牛鬼惨叫一声,瞬息穿透重重门扉,砰然撞开冥殿大堂的铜门。
巨大响声,惊起十殿阎罗。片刻,方觉醒般投目望去殿外行来的少年。
朔朔翻飞的黑袍,衣袂处有掠过白光的繁复暗纹,修罗般散乱的长发,脸惨白得不似有声息的活物。
是青丘的帝君。
十殿阎罗纷纷下了案台,依次敛襟屈膝迎接。
来人问,“苏芳何在?”
几鬼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殿下来我冥府,找一死魂做什么?”
阎君也缓步下来,他盯着里追猩红的眼,轻轻笑了,莫名地不舒服,里追便不着痕迹避开阎君含笑的眼。
“你无需知道。”
“殿下这般闯来冥府,连缘由也不愿说,当真以为来去自如。”
里追挥出紫鞭,目光凛然落在阎君身上,惨白的脸像是结冰的千年寒雪。
“试试便知。”
周遭跪地的十殿阎罗有沉不住气要起身的,被阎君挡了回去。
“殿下不可意气用事,凡事都要量力而行,切不可为了一介死魂硬闯冥界,触怒天帝。”
阎君面上仍旧笑着,却无一丝一毫劝解的意思。
“你要我做什么,便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不急,来日自有劳烦殿下的时候。”
冷眼扫过阎君的笑脸,里追“哼”了声,便随着阎君引路的脚步向外走。
从古至今,天上地下,官官相护便是大家深谙的为官为臣之道。苏芳见识不多,尚且还不晓得有这样的道理。
苏芳死后,被鬼差勾魂掌灯人引渡忘之川,接受十殿阎罗审判,关押至地狱深处,受业火焚烧,历尽离魂之苦。
原本她生前积了许多福泽,下一世该是王族贵胄之命,可她却舍弃轮回,去往十八层炼狱,替人受过。
里追站在地狱高台上,冷眼看着苏芳在业火中饱受离魂之刑。
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众多声音中,里追听得最清楚的,却是苏芳那声几近消失的闷哼。
心,仿佛被谁狠狠揪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带她走。”里追平静的说。
“自然可以,只不过不是如今,殿下要带她走,需等上五十年。五十年后的今天,她刑满之时,方能从那里出来。”
里追盯着阎君,眉头紧皱,脸色十分不悦,像是在问“怎么要那么久?”
“她代人受刑,少一天,少一月,少一年,都不算刑满。”
“那你可要看好她,若五十年后我见不到她……”
“只要殿下如期来此,便能见到她。”
“好。”
里追急于追寻苏芳的死魂,却因此耽误医治苏仪的最好时机,当他刚从阎君那儿找到苏芳的魂魄出了黄泉道,便从通信纸人处得知苏仪入了轮回道。
世间焉有双全法,有得有失,自古如此,可叹里追这活了千万把年的老妖怪不晓得这理。
非要同上天较个你高我低。
他刚从阎王殿大闹一场,十殿阎罗正替他收着烂摊子,转眼又见他风风火火地跑回来,誓要阎君改天命续一转世凡人的福泽安康。
十殿阎罗们觉得整个鬼都不太好了,合该这里追殿下做好人做上瘾,救了一个又一个,他们冥府却成了恶鬼。
这莫名的冤枉,引得满腔怒气,却因里追是青丘高贵的天狐殿下,上古遗神之裔,给生生憋回去。
想来,这年头,做鬼都不容易。
晓得苏仪转世去了哪儿,里追便遣了自己的王妹乙吹下凡尘找寻轮回成人的小苏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