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通过观星足以得见帝星微弱,可它接下来的运行轨迹,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占得的。
因此陵帝的心思,自然无人猜得出来。
陵帝心知这般缘故,于是半眯了眼,放松身子倚靠在座位上,神色愈发愉悦起来。
他的目光扫过下头的歌舞升平,扫过宴上众人,眼里蓦然划过一抹狡诈。
“你说,”转着精致的琉璃盏,陵帝偏了偏头,“梓惜,若是我让这殿上所有人今日皆葬身于此,天下又当如何?”
今日在座众人,有小家小户的家主,也有大家氏族的公子小姐,熙熙攘攘,看起来眼花缭乱的,人数倒是不少。
这些人拿出去……怕是这帝都没一寸势力都有人牵扯,若是他们都死在这里……
“陛下!”
梓惜骇然。
他想做什么?他这话里所言的人……含了自己吗?
“怕了?”
陵帝恶劣的笑了笑,面上神色令人猜不出来是玩笑还是真话。
“怕,”梓惜深吸了一口气,被方才变故搅的面色有些苍白,回答却实在坦诚:“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我不过一届平民,为何不怕?”
陵帝眯眼笑了,能把一个怕字说的如此理直气壮,这个孩子也是难得可贵。
当初去祭司学院的时候,陵帝在众多人中一眼就选中了这个女孩子,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帝王插手祭司学院的事本就属于违背规矩,可陵帝却毫不在意,顶了所有长老的压力挑中了梓惜带走。
她不是最聪慧的,不是最漂亮的,甚至不是最显眼的。
可站在一众人群中,她的眼神,却一下子就吸引了陵帝。
陵帝伸出手,比划着:“朕当时就在想,你的眼里到底含了什么?你又在求什么?是名?还是利?”
这个女孩子眼里所求,是他能给的起的东西,也是她能为之付出一生的东西。
所以他选了她。
黑袍少女闻言,蓦然笑开:“陛下,您这回可是错了,微臣不为名,不为利,只为……”
“站在高处,不用再被任何人踩在脚底欺侮。”
年少时受过的拳打脚踢和凌辱啊,她这一具破碎的身躯,能够令当初那些人付出代价,也委实值了。
“看来,”陵帝眸色暗了暗,“也是被欺负过的可怜孩子。”
“与朕说说,”帝者托着下巴,纵然病弱,气派依旧逼人,“是谁欺负的你?”
梓惜闻言,眯着眼,又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从小就是个孤儿,是奶奶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家。
只是在八岁那年,贫民区染了瘟疫,奶奶年迈,不幸被感染,便撒手去了。
小小的她拖着刚被人凌辱过的残破身子站在街角,怀里还抱着给用自己给奶奶换来的药,瑟瑟发抖。
她拼了命的与死神争分夺秒,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她眼睁睁的看着官兵闯进来,将奶奶的身体用一张破旧的席子卷起来,与其他染疫的人放在一起火化,不动不喊,似乎连哭也不会了,就那么呆呆看着,仿佛那些人连她的魂魄也一同带走了。
过了很久,陵帝才从这个半垂着头的少女嘴里,听到答案。
“是白家。”
是白家的铺子,白家的掌柜,白家的人。
“白家啊——”
陵帝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难得这孩子合朕胃口,梓惜,”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那么,朕就给你报仇吧!”
视线下移,定在白菡身上,陵帝笑了笑,“就先拿他们这一辈唯一的这个女娃开刀吧!”
大殿中喧闹声很大,嘈杂到让梓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陵帝的话,可陵帝一脸莫测,嘴角甚至还噙着笑的模样,还是令梓惜吓了一跳。
自古帝王之心皆深不可测,梓惜还在想,她不知道这个几乎已经油尽灯枯帝王又是以何种心态来策划这些事情。
他问自己要的那药……可是以透支性命为代价啊换来的神采啊……
更何况他本就十分虚弱,之前大量服食镜给的药,更是以眼见的速度拖垮了他的身体,他已经……药石罔用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这个生命力量走到终点的帝王,做这些事呢?
梓惜不明白。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陵帝宛若呓语般的声音响起:“朕活的……当真已经够久了,那些人想利用朕……”
“呵!真当朕是软柿子吗?当朕是白活在帝王家吗?当朕是……随意就能利用的吗?”
“这天下……都已经这么乱了啊——”
“朕怎么也得死前,用尽此生力量将这世上污浊都荡涤一场啊——”
倚着南菱的手腕动作,柳弥很快就接到了消息。
他甫一知晓,惊的连眼瞳都泛起一抹红光,慕天在手边嗡嗡作响,仿佛感知到了主人不安的情绪。
“夜心真出事了!”
柳弥的脸色阴沉的几乎滴出墨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的重复:“又是南菱!”
“又是南菱——”
那个恶毒的女人竟是还不死心,上次害死了凝碧还不算,这次又来害夜心!
他当初就不该心软只废了她的腿,应该杀了她才对!
“阿弥!”
思芜起身,有些担忧的唤他。
“不用担心,”柳弥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须要去一趟。”
慕天入手,发出兴奋的铮鸣。
“他们已经去了,”思芜试图动摇他,“有海皇和大祭司在,王后不会有事的!”
“不!”柳弥果断摇头,心中不断升腾起恐惧:“你不了解南菱。”
那个女人城府深沉,手段又高明,柳弥是再清楚不过了,这次想来不知又为了什么,竟拿夜心要挟他。
目光在身边的思芜身上停留了一瞬,柳弥有些说不清的松了口气。
他其实应该庆幸,南菱不是拿思芜要挟自己,若是夜心落在她手上,想来不至于太过……毕竟她们二人之间无冤无仇,可若是思芜落在她手上……
那后果委实不敢想。
“好了,”柳弥心知不能再拖延,“我走了!”
他只以为这是专专设给他的陷阱,却不知道,这一场阴谋……不知道将多少人搅了进去。
思芜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忽明忽暗,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她跟出去,站在雪地里,任凭冷风拂过脸颊,仿佛没有感觉一样的,总归……鲛人冷血无温,不是吗?
她自嘲的咧了咧嘴角,低低笑出声来。
“嫉妒吗?”
斜里传来一道淡淡的女音,将思芜惊了一惊,迅速转头去瞧那个不速之客,与此同时,脑海中开始怀疑她是如何进来的。
“呵!”来人轻而易举就看透了她的想法,“倚着我的能力,在海皇不在的情况下对这里来去自如,还不算是难事。”
言下之意,她也就对那海皇有些忌惮罢了,其他人在她眼中,恐都被视若无物。
思芜拧眉不语,开始打量那人。
来的是个极其雍容华贵的女人,从面容上看,她已经不再年轻了,眼角生出浅浅的褶皱,但这并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岁月的忧郁朦胧。
她身着明黄色长裙,这样冰冷的天气也只是在外头披了一件单薄的袍子,露出半截白皙好看的脖颈,身上尊贵的气质连皇室之人都无法比拟。
过了很久,思芜才开口,语气十分不善:“你是谁?”
女人被这样失礼之至的目光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也不生气,只拢了拢披风,笑了一笑,出言却很温和:“凤烟阁大当家,凤娘子。”
思芜微微一愣。
趁着这个空隙,女人抬手,露出一截白皙的皓腕,她指着柳弥离开的方向,又一次问思芜:“海国的巫者大人,你……嫉妒吗?”
“怎么会?”这回思芜反应很快,当即嗤笑一声:“且不说我与柳弥本就无甚关系,即使是有,又为何要嫉妒?”
“她有什么让我需要嫉妒的?”
闻言,凤娘子莞尔:“那你是如何知道我指的谁?”
思芜蓦然失语。
“我也曾嫉妒过她,”低低叹了一声,凤娘子毫不隐瞒的说起往事:“在她还是苏烟皇后的时候。”
思芜愕然转头,指着凤娘子的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你……你是那个同大祭司一样的意外!”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不对,”思芜隐约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脑海里灵光一闪,她几乎惊叫出声:“星象……是你!”
凤茹挽,凤茹挽,昔日站与擎天大帝身侧,指引擎天大帝将人族的铁蹄踏入碧海之中的红衣祭司……岂不是就唤作凤茹挽!
只是时过境迁,因着年岁太久,凤娘子又罕见以真名自称,这才几乎不曾令人察觉罢了。
可思芜曾在星象上,看到过两个异星,一个是当今大祭司墨曜,一个便是曾经的红衣祭司。
他们二人,皆是带着记忆和力量轮回的逆天之星!
不同的是,他们一人甘愿付出代价,一人则是……身负诅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