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夜凉如水,沈家园一片寂寥,荷塘月色,寒气逼人。
司徒拖着还未睡醒的灵犀,往水亭中走去。
月光透亮,荷叶田田,水中波澜四起,黑影窜动,吓得灵犀赶紧牵着师父的衣袖,亦步亦趋。
司徒迎风而立,衣裾飘飘,光头在月光中晶莹透亮。灵犀裹紧衣衫,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哗啦啦……”一个黑影从池中跃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
“司徒先生。”冰蛇惆怅地望着惊蛰园的方向。
“我还未来得及与灵犀说,她已经先见着林川芎和惊蛰了。”司徒像是知道冰蛇要说什么,“冥冥之中,那两封信也悉数到了二人手中。原本,已经是没有遗憾了,林川芎已经挣脱了自己的幻境。”
“惊蛰呢?我昨夜又见着她了,怎么她没走?”冰蛇声音低沉,似在努力压抑心中感伤。
灵犀缩在师父身后,月光隐入了云层中,大地一片昏暗。
“你还问我惊蛰为何不走?因为夙愿未了,所以她不愿走。你以为那封信,送到了川芎手中,她就解脱了吗?”司徒负手而立,风翻飞了长衫,语重心长。
冰蛇沉默不语。
他曾在许多个夜晚,化作林川芎的模样,与惊蛰幽会,以解她相思之苦。两人在园中放河灯,弹琴作画,吟诗作赋,惊蛰惊异于他的博学多才,却不知那是漫长岁月练就的功夫。
他温柔多情,即使散发着冰凉的气息,整个人也似温热的艳阳温暖着惊蛰的心。可是惊蛰被迫嫁人,自戕未遂,又困死在了阁楼中。他知道自己寒气逼人,惊蛰若再与他亲近,一定会大病不起,甚至失去生命……
他每夜都在池中遥遥守护着她,只是再不敢靠近……虽然过往每夜与惊蛰相见,都会竭力压制自己的寒气,以至于自己也被折腾得十分虚弱,元气大伤。他才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对于人类来说,终究是异类。他除了离她远远的,已经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些夜晚,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带着无比珍视的心情与惊蛰相处,也正因为如此,惊蛰才会对他情根深种。
中元节的夜晚,惊鸿一瞥,便注定了这场悲剧,也注定了他只能戴着面具与她相识。
即使惊蛰死后,他也一直藏匿在荷塘中,并未离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惊蛰夜夜惊悸,一次次在轿中重复自戕之苦……他却无能为力,甚至,惊蛰再也看不见他了,因为两人早已分属两个世界。
当他嗅到灵犀的气息时,立刻明白,这个女孩也许能解救困于阁楼中的惊蛰幽魂,渡他去彼岸。却不料,刚踏入破庙中,就吓得师徒二人落荒而逃。后来与司徒先生解释后,才得偿所愿,也证实了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孩,有着非同凡响的灵力,不是强大到不可侵蚀的暴力,而是温柔的,慈悲的,可以如燃犀照出异界百态的一种存在。
“你为何不在她生前告诉她真相呢?”司徒只觉得可惜,“你明知道与她有情的是你,不是林川芎。林与她只是通了两封信,与之朝夕相处的人,是你啊。”
“如果惊蛰见着了我的真面目,你以为她还会爱我吗?”
此时的月光刚好从云层中钻出,照在冰蛇脸上,这才看清他的脸颊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散发着幽光,张合间寒气四溢。即使是化作了人形,双眼也未摆脱蛇的模样,修长而阴冷。说话间,细长的舌头时不时探出唇外,像要一口吞了谁。
“所以你宁愿夜夜见她被相思之苦折磨,连死后都不能安心,你也不愿意让他知道你的真面目?”
冰蛇沉默半晌,道:“我不过是林川芎的影子,他的替身……惊蛰爱的是林川芎……不是我。”
“你不是替身,他才是。”司徒纠正他。
“你爱上的,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从小困在闺阁中,她只对外面的世界开过一扇窗,于是见到了林川芎,不是因为林有多好,而是,惊蛰人生的窗户,只开过那么一扇,林川芎不过是正正巧的,被她遇见。即使没有林川芎,也会是王川芎,张川芎。你也知道,两人的信中,一开始不过平淡无奇,少男少女的小心思,惊蛰爱的,是那个成熟稳重,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你啊——冰蛇。”
“明明,是你先遇见她的。”灵犀从师父身后,探出小脑袋,补充道。
灵犀一语惊醒梦中人,冰蛇幡然醒悟,是啊,明明是我先遇见她的。
或许,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惊蛰——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也惊醒了原本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蛇,她是他人生里,第一个震天撼地的响雷。
“呀,时间就要来不及了!快——”灵犀看着天色,也顾不上害怕,拖着冰蛇寒冰一样的手,往惊蛰园的方向奔去。
两人的每一步都由彩色化作了黑白,先是被抛在身后的司徒,继而是满塘的荷花,和沿路的萋萋芳草。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惊蛰的噩梦又要开始了……
她要出嫁了啊……
冰蛇。
快点——
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