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号离开码头的时候,正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阳光给海水铺上了一层亮丽的金光,随着荡漾的水面轻轻晃动着,带着微微刺痛双眼的灼热感。
老贾虔诚拜过海神庙,给了足够多的香火钱,购了一长串平安符挂在船头,那些画满了神秘符号的三角形符纸在海风中扑腾着。
船头挂着铜制兽头,威严狰狞,似龙又像虎,龇牙咧嘴,尖锐的牙齿上缠满了红丝线,以求万事平安,大吉大利。
这些年,老贾并未花半分长乐爹留下的银子,和长乐一直省吃俭用,为的就是今天。
风帆扬起,被海风鼓得十分饱满,几个精壮的水手赤着胳膊,闷头干活。
海鸟在风帆周围盘旋,偶尔落在桅杆上梳理羽毛,嬉笑的歌姬舞姬穿着锦衣华服,浓妆艳抹,艳香袭人。有人调试着琴音,有人反弹着琵琶,裙裾翻飞,甚是美好。
“小公子,怎么不言不语的,来和姐姐们玩玩?”雪颜看着众姐妹准备得差不多,摇摆着身子摇曳多姿地走到了角落里。
雪颜云朵似的发髻厚重地坠在脑后,金步摇别在两侧,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嵌在正中央,脸被香粉扑得煞白,眉心描了几笔金桃花,双眉如鬓,眼似明星,又大又亮,双唇只有正中央两抹殷红,整个人都似一朵会走路的艳花。
长乐穿着粗布衫,眉眼阴郁,头也未抬,只冷冷看着海神号离码头越来越远,速度越来越快,渐渐的,把整个陆地都抛在了身后。
雪颜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离开了。
老贾遥遥看着,从腰间捞起酒壶,猛地灌了一口。背后有人猛地拍了他的肩膀,老贾有些厌恶地回过头去,见着谷雨那张笑嘻嘻的脸,也笑了。
谷雨是珈蓝国的酒鬼猎人,身手极好,只要有好酒,你让他干什么都可以,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干起事来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所以老贾找了这个不要命的酒鬼。
他在谷雨的杯子里倒满了酒,两人碰了碰,一饮而尽。
老贾这艘海神号耗尽了他的老本,雇了好几个猎人,单是歌姬舞姬花的钱都不菲,雪颜身价极高,若不是她有兴趣出海,只怕老贾给不起的。
这次出行,除了水手,都是老贾的雇佣的人:谷雨、雪颜、夜宴、红药。
谷雨嘴里的酒一直未停过,走路都颠颠倒倒,配合着船只的节奏,竟然一次也没摔着,与众舞姬调笑着,吃吃喝喝倒也舒服。
红药的风帽从未摘下,把头发裹得严严实实,连带着遮住了眉眼和半截鼻子,只露出鼻尖与有些干涸的双唇,一路风尘仆仆心事重重。
她的肩头蹲着半个手臂高的小偶人,虽然陈旧却也看得出偶人做得十分精致,一头乌黑长发,眉眼靓丽,带着少女娇俏的天真,穿着一身南诏国的裙装,小靴子的红边都做得一丝不苟,像是真人的缩小版,皮肤毛发都与常人无异。似乎一点头,就会说话一样,细细瞧着,嘴唇与下巴,倒与红药有些相似。
夜宴作男儿打扮,头发只在顶端绾了个髻,脸蛋两侧垂了些许碎发,眉眼带着英气。没有别的武器,只在腰间挂着一截长鞭,鞭子里夹杂了许多不易发觉的尖刺。
据闻,夜宴是幽夜国人,幻术了得。
老贾对这次出海信心十足,只要捞足了这票,不仅连本带利赚回来,下半辈子都不愁了。这些猎人,平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猎鲛对于他们来说,和杀人没什么区别。只要给够了银子,杀什么都行。
海神号顺风行驶,乘风破浪,一路十分顺畅。大约真是海神的庇佑,也未遇上什么危险,海神本就是用以震慑海中妖物的神明,船身两侧也刻有栩栩如生的神龙,在水中载沉载浮。
罗盘准确标示着方向,老贾太清楚不过了,唯有走得更远,更深,才能抵达鲛人的藏匿的地方。自上次长乐爹与众人遇害后,那片海域再未听闻有过鲛人出现,它们,只怕是躲得更遥远去了。
长乐爹去世后,年幼的长乐被老贾收养,原本开朗的孩子变得再无笑容,只每日捏着长乐爹留在家里的鱼叉去浅海处练习插鱼。
此时的长乐,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郎,却如常年被乌云笼罩着似的,从未开心过。总是捏着那根被打磨得锃亮的鱼叉,细细抚摸着,一言不发。俊俏的脸上,看不到半分笑容。他一直在打量着这些穷凶极恶的猎人,传说中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只是没想到,【女人】竟然占了一大半。
此刻的鲛海,风平浪静,海神号的远航,一开始还看得到些许渔船,如今,驶到了深海处,只有这艘大船在海风中穿行了。
夕阳沉入海底,一片金光后,天黑了,圆月当空,银光遍地,船上挂起了灯笼,星星点点照亮了夜空。
甲板上已经摆好了矮几,酒肉皆有,大家分坐两侧,把酒言欢。
老贾刚挨着长乐坐下,长乐的眉就皱了起来,身子不自然地往外挪了挪,鱼叉从未离过他身侧。
长乐捏了捏鱼叉,又缓缓松开了。
谷雨搂着两个舞姬,用筷子敲着倒扣的瓷碗,叮叮作响,自顾自高歌起来。
红药与夜宴吃着食物,谁也没有搭理。
“好香啊。”谷雨嗅了嗅鼻子。
一个舞姬伸出葱段般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娇嗔道:“讨厌!”
众人吃吃笑了起来。
谷雨摇头:“不,不是香粉的气味,是花香。老贾,怎么船上有这么浓郁的花香?”
老贾笑了,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当然!船舱里我存储了一些淡水,把鲜花养在里面了。估计,明晚月圆夜就可以用上了。”
完成任务后,还要支付这些猎人剩余的一半钱,但老贾想来,有命拿钱的人,一定不多。谷雨看着放荡不羁,却是个经验老道的家伙,如果最后只能活两人,他必定会是二人之一。
老贾举着酒杯,喊道:“长夜漫漫,不如大家来讲讲故事吧。这茫茫大海,孤舟漂泊,只有故事最能解闷了。”
原本沉默的夜宴,突然一口饮尽了杯中酒,低低道:“我先讲一个吧。”
众人的目光皆望了过去,原本热闹的甲板上,嗖地安静了下来。
夜宴的双眼望着虚空,轻轻一笑:“你又在嘲笑我什么?”
一抹青色的人影模糊飘在半空,依稀看得到人形,却怎么也看不真切,倒有几分夜宴的模样在,它斜睨了夜宴一眼,冷冷别开脸。
“一对孪生姐妹,都被爹娘培育成了合格的猎魔者。知道什么叫猎魔者吗?专门追杀妖兽魔物的猎人,直接受命于官府,同样有高昂的赏金。”
雪颜的纤纤细手轻轻在桌面上画着圈,似笑非笑的望着夜宴,听得格外认真。
猎人也分许多种,猎魔者是其中隐秘的高手之一。遇妖斩妖遇魔屠魔,是最神出鬼没的一群人。
“不知为何,妹妹天分更高,身价与名气逐渐把姐姐抛下。两人日渐疏远,妹妹甚至连姐姐的心上人也抢了去。”夜宴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食指在酒杯边缘晃荡着,“可是姐姐什么都没说,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娶了自己的妹妹。不久后,两姐妹接到新的任务,追捕一只流窜到帝都的附身兽。”
红药淡淡问道:“是传闻中,可以占据人类身体的妖兽?”
夜宴点头道:“没错。附身兽可以随意附身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身体中,雌兽一般附身在柔弱的女子体内,而雄兽则挑选男子附体。寻常人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如果妖兽掩饰得好,兴许一辈子,枕边人都不会发现。”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长乐冷冷一笑,并未当做一回事。
夜宴把杯中酒泼在了半空中,浇散了那道模糊的人影,可是很快,那团青色有聚集在了一起。它冷冷环着双臂,盯着她,嘴角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妹妹先寻到了附身兽的踪影,追到了密林中,与附身兽打斗。妖兽刚附身在柔弱的少女体中,还不能自如的操控身体,逐渐落了下风。妹妹趁胜追击,准备给妖兽致命一击,却被妖兽暗算……姐姐赶来时,妹妹已经魂归西天。”夜宴叹了一口气,“从那以后,姐姐一直活在内疚中……如果那时,她早一步赶来协助妹妹,也许妹妹就不会遇害了。”
“哈哈哈哈哈!”青色的人影猛地转过头来,指着夜宴发出了尖锐的笑声,“你还打算自欺欺人多久?你已经无耻到连自己都要欺骗的地步了吗?真够不要脸的!”
可是除了夜宴,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它。
夜宴不以为然地避开它虚空的指尖:“姐姐一直想要报仇,却再也找不到那只附身兽的踪影了。因为附身兽长久附身在人类体中,随着寿命的延长,法力会越来越强大,猎魔者也无法用肉眼辨识它们了。”
沉默片刻后,有人发出了惋惜的叹气声。
谷雨挠了挠鼻子,嘻嘻笑道:“我也来讲一个吧。这个故事是别人讲给我听的,虽然凄惨了些,倒不失为消遣时间的好东西。”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珈蓝国国富力强,君王不知何故突发奇想派遣将士长途跋涉出使南诏,想要迫南诏称臣,那场仗打了许多年,南诏虽国弱民少,却一直顽强抵抗。而珈蓝国将士因为炎炎烈日苦不堪言,即使兵力是南诏国的三五倍,也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那场血战,南诏拼死一搏,珈蓝最后也未征服这片国土。只是旷日持久的战争让南诏国力更加衰弱,从那以后,南诏子民国破家亡国,流离失所……而当初派去南诏边境的珈蓝士兵也死伤无数,回到故土的已是零星人数。远征将军与残留的士兵用板车把一具具尸体往北方运,只求那些亡魂能回归故土,不至魂散他方。那年的冬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班车上的雪把层层尸体埋成了一个个的雪人……一步一个脚印,车轮在大雪中寸步难行。因为大雪,珈蓝的援兵久久未到,最后实在没有法子了,只得把那些尸体就地火化,每一具尸体只能带走一小撮骨灰,包在黄纸里,上面写着亡故将士的姓名……”
谷雨收起了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嗓音沉重而沙哑,带着酒气的双唇缓缓吐露着这份沉重的悲伤。
有时候,生与死,命与魂,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
夜风猎猎,摇晃着灯笼,海面起了水雾,连头顶的月亮也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