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终于放晴了,珈蓝国巍峨的皇宫沐浴在一片灿烂的光辉里。
守城侍卫早已接到命令,如若看见云黎皇子,立刻护送回皇宫。黄昏时分,云黎已经狼狈不堪地坐在了馥雅宫中,馥雅看见风尘仆仆的儿子,立刻冲了过去,临近时,却抬手赏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
“私自离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母亲……”云黎捂着脸,不敢还嘴。
“迦楼罗……果真是你吗?”
恍若隔世的声音从旁传来,馥雅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偏过头去,却惊得退了一步,椅子上坐着的,竟然是白芒!
璃所说的故人,原来是他。
定睛一看,白芒身旁还坐着司徒和灵犀,他们的模样竟然一点都未变。当初她离开南诏,白芒一蹶不振,多亏司徒陪伴,不然只怕白芒会做傻事了。
司徒和灵犀站起来,颔首作揖,馥雅点头回礼,恍若隔世。
姜姜瞪大眼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看着眼前这位华服女子,赫然与迦楼罗一模一样,原来……她才是真正的迦楼罗,偶人不过是她的替身!
馥雅许久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怔怔望着白芒,像在做一场久久未醒的梦。
白芒轻笑道:“我差点忘记了,迦楼罗……已经消失。你如今是馥雅夫人了。”
馥雅眼里一痛,细声道:“云黎,你带这位姑娘出去片刻,母亲要与故人叙叙旧。”
“是。”云黎给姜姜使了个眼色,却发现姜姜完全没接住,只好拖着她去了外面。
馥雅宫的侍女早已被遣开了,这庞大的寝宫如今掉根针在地上,也听得到。
馥雅这具躯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连说话来的话都变了强调:“你好吗?”
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已经把彼此当做死了的人一般深埋心底,却不想有生之年还有再见的缘分。
“还好。”白芒的语气却有隔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多谢你们送云黎回来,见着他平安我就放心了。”她别过脸去,不让滚落的泪珠被他发现。
“机缘巧合罢了,何必言谢。明日一早,我们便会离开了。”白芒的手死死拽成拳头状,关节暗暗作响,“在客栈巧遇了师父师姐,当年蒙昧多亏师父开导教授我偶人的手艺。当年师父见你第一眼,就说你一生注定了跌宕起伏,流离漂泊,也说我们余生还会相见,但始终有缘无分。没想到,今日一见,到真应了师父所有的预言了。”
司徒稳坐在椅子上,面色尴尬,灵犀吃着糕点,假装什么也听不懂。
馥雅咽了一口唾沫,把呼吸延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好。”
心如刀绞,原来彼此已经生疏至此,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些美丽的日子已经被这段长长的时光深深埋葬了。
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馥雅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死心:“留下来帮我,白芒。我在珈蓝无依无靠,势单力薄。我要为我族人争得一席之地……我不能再见南诏仰人鼻息任人欺辱……司徒,我知道你与灵犀是高人,若你们能一同留下,我的云黎就有希望了。”
她噗通一声跪在司徒面前,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言语中充满了哀伤。
白芒用陌生的眼光细细打量这个华服女子,眉眼还是那个人,可是气质却相差千里,珠光宝气下是满脸的凌厉算计。心,终于随着迦楼罗的碎裂而彻底化作了齑粉。
白芒看了司徒一眼,师父依旧垂首低眉,一言不发。灵犀更是一脸懵懂,她哪里懂什么宫廷,分明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不。”白芒想了想,摇头道。
馥雅猛地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寒意,目光灼灼:“如今我这般地步,你为何都不肯帮帮我?如若我说你踏出这宫殿便会死……你还会离开吗?”
“是。”白芒平静与她对视,丝毫不畏惧。
气氛僵持着,司徒叹了一口气,道:“谁说云黎能当皇帝?”
馥雅犹豫片刻,道出了实情:“我的宫中,养了一头鲛人。”
“哦……鲛人,又名泉客,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司徒恍然大悟,“如果方便,我去会会那鲛人,再给你答复如何?你们也莫置气了。若云黎真有帝王像,我们愿意留下来辅佐他。若没有,夫人就此死心如何?”
“好!”馥雅破涕为笑。
“我与那鲛人单独谈谈,你们不必露面,在旁边听着就好了。灵犀,你跟着姜姜姐姐去玩,大人的事不要搀和。”司徒交代后,便跟着馥雅来到了深池边,馥雅和白芒躲在花丛后,只有司徒一人迎风而立站在充满腥味的水池边,沉默地等待着。
池水在司徒的目光注视下凶猛地翻滚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哈欠连天的鲛人逼了出来。
璃甩动着大尾巴,媚笑道:“好容易睡个午觉……真不让人省心。”
“打扰了。”司徒微微一笑,看着鲛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璃懒洋洋的媚态突然收敛了起来,冷冷盯着司徒,看了好一会儿,不确定道:“飞罗刹?你是飞罗刹?”
“你不也是鲛人吗?何须大惊小怪。”司徒的笑,让璃心里发毛。
“你来做什么?求神问卜?你自己就是半神了,何须问我小小鲛人。”璃目光流转,不耐烦道。
“你为何要蛊惑馥雅夫人?一步步把她诱入权利的中心?却又在皇子允尘跟前搬弄是非?你小心翼翼遣词造句,让所有的预言都模棱两可……”司徒盯着他的双眼,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动,他看到了璃在这宫中发生过的一切,忍不住笑道,“真是狡黠的家伙,把所有的人玩得团团转。”
璃托着腮,摇晃着巨大的尾巴,冷笑道:“你知道我到这宫中受了多少罪吗?每天被困在这深池中……生不如死!这宫中,男男女女都是野心家,既然他们要玩,那就玩个够吧。我的预言顶多是推波助澜,生在皇家,你玩不玩,都早已在棋局中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是我说了算的!”
听到这番话的馥雅,惨白着脸气得瑟瑟发抖,白芒一脸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司徒双手拢在袖中,微微点头,似乎是那个道理。
“其实云黎从头到尾都不可能成为珈蓝国的皇帝,对吧?因为他身上流着南诏国人的鲜血,他的父皇压根没有考虑过允尘。”司徒懒得与他绕弯子,逼问道。
璃咬着牙,逼出了一个字:“是!”
花丛后,馥雅僵硬的肩膀缓缓松懈,不怒反笑,似是彻底松了一口气:“白芒,把云黎也带走吧。”
白芒愕然,她这般反复到底何故?
馥雅长叹道:“一切都结束了……白芒,让云黎去南诏看一看吧……那里,也是他的故乡。或者,带着他浪迹天涯也好,再不要回来了。”
白芒终究还是不放心:“你呢?”
“我?”馥雅凄凉一笑,“我还有未完的事情……其实我习惯了这些锦衣玉食的日子,早已回不去了。”
白芒释然了,像那个夜晚,她狠心离去一样。
而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如何耗尽心血制造了另一个她,伴随着他走过了万岁千山。那些孤寂的岁月,他们一直相依为命……而今,迦楼罗死了,她在他心里……也死了。像一个轮回的圆,终于走到了终点。
——迦楼罗,跟我走!
——不行!我们走了,珈蓝一定会灭了南诏,我不能丢下这里不管。
——迦楼罗……
——白芒,忘了我……我们必须忘记彼此才能活下去……
是怎样的辛酸,才能在那个离别的夜里苦苦挣扎。
珈蓝国的马车早已备好,他们也许余生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将会终生被囚禁在那些巍峨阴森的宫殿里,伴随着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白芒与迦楼罗青梅竹马,即使迦楼罗被选为圣女,终生不嫁,他也愿意彼此这样相知相守下去,可是却无法接受她被人强行夺走,去那遥远的中原北方。
七夕夜,流萤飞舞,相思花开。
她披着红嫁衣,面无表情踏上马车,一路颠簸北去。那张苍白的脸,是任何胭脂都染不红的悲伤,乌丝盘在头顶,高高的发髻上插满了珠翠,却映得这张脸更加憔悴。一行行止不住的泪水从脸颊滑落,洗掉了脂粉,却洗不去悲伤。
豪华的马车里,她像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拽着那朵开到荼靡的相思花,看着它……一点点枯萎,凋谢,发黑,坠落……
她知道,自己的余生也像这朵花一样,再无开放的可能了。
走吧,都走吧……让我一人与这苟且的人生做最后一搏!
馥雅望着白芒瘦削的背影,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花丛中。
她最后一次放任自己沉沦在过去里……一直看到泪眼模糊,心如刀绞,捂着胸口的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原来,心,还是会痛的。
“你能带我走吗?”璃望着司徒,祈求道。
司徒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能力,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即使我是飞罗刹,我也带不走一只鲛人。”
他在池边捡起一张鳞片,举在眼前,仔细看了起来。
那是璃……同样悲惨的命运。他不是生来就这样妖魅狡黠,他也曾经是一个天真无暇的小鲛人,其实最邪恶的,是人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