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宫殿高耸，城墙似铁甲，又是烟雨蒙蒙如那理不断的思绪。
雨季，快要过去了吧。
馥雅俯瞰着这片广阔的琼楼玉宇，心中百感交集。
允尘站在她身边，太监撑着两把伞，却被馥雅喝退，她自顾自举着一把伞，与允尘亲密靠在一起。两人温言细语聊了很多，可是允尘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好几次，都犹犹豫豫问她：“风有些大，不如我们回去说？”可明明是他约馥雅来的。
馥雅看着这张年轻美好的脸，上面写满了纠葛与不舍，她轻叹，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一点藏不住事。
她唤他名字：“允尘……”
“嗯？”原本一直盯着雨幕看的他，如大梦初醒。
她从袖里掏出一纸诏书，是先皇遗诏，让允尘登基即位。
他满脸惊愕，脸色煞白，目光落在馥雅身上，又望向远处，竟不知所措。
温公公在先皇驾崩后，就立刻给了他一份遗诏和先皇口谕，要他必须杀掉野心勃勃的馥雅，否则，他必定会死在馥雅手中。
允尘纠结了一夜，才做了这样的安排，可是望着馥雅这张无辜的脸，又觉得后悔万分。
馥雅绾了个惊鸿髻，桃花妆似春日开在了她的脸上，明媚得让允尘不忍目睹。无论怎样的她，在允尘心里，都是美得无可替代的。
“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也穿着这样的白色衣衫，似要融入大雪中……你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真好看……可是我却担心，雪会把你埋起来……担心你就那样冻死了……可怎么好。”馥雅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当初的孩子气，两人初识在御花园，她还未册封，而他闲来无事赏梅看雪。
允尘眼里很是动容，轻轻握着她冰凉的手，充满了爱怜。
是啊，那时的她刚来珈蓝，一脸怯怯，却性子孤傲，住在离御花园最近的赏梅阁。而他，是性子沉闷的三皇子，母亲早逝，他与谁都不爱说话。他不知她是南诏来的美人，她亦不知他是皇子，两人都不爱带着侍女宫婢，反而因这份闲散而互为知己。
“那时候我只喜欢与你说话，总偷偷溜到御花园想要和你玩。你怕我孤单寂寞，总给我带来一些好玩的小东西，小兔子小猫咪……可是不知为何它们总是活不久……每次我都会很伤心……”馥雅沉浸在回忆里，眼神虚无地望着四周，嘴角带着戏谑的微笑。
“有一天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却未来——”
“我被我父皇训斥了一顿，大概他知道了我偷偷找你的缘故。我被罚跪在殿外一天一夜，重重病了一场。他说我不务正业，一点都没有皇嗣应有的风范，后来，我就被看得很严了。”允尘拥着她柔软的肩，再也不怕什么了，如今，再没有谁可以阻止他见她了。
“原来是这样……”她为此还难过了一场，那日，看着允尘站在雪里的背影，她差点脱口那个名字，却终于咽了下去。是的，怎么会是白芒呢……自然不是他的。
“后来再遇见你，你已是一头银丝了，眼里也再也没有了笑容，见着我，竟然不认识似的，淡淡就转开了视线。我才知道，你竟成了我父皇的馥雅夫人。”
“因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些个冬日，我以为只是因为太寂寞了而梦见了你……允尘，我以为你只是我的一场梦。”梦里，你化作白芒来陪伴我，如同我还身在南诏一般。
“馥雅，是我对不起你——”允尘看着她愈加惨白的脸，决定说出一切，可是她的手却是那么的冷，身体倚在他的肩上，快要站不稳了。
她抬起头来，桃花般的唇微微翘着，冰凉的小手缓缓抚摸着他的脸庞，一字一顿像用尽了毕生力气：“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语毕，馥雅嘴角竟缓缓溢出鲜血，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允尘扶稳她，凄厉呼喊：“馥雅！”
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她哭着祈求他：“答应我……允尘，请你……无论如何也不要为难云黎……他永生都不会回来了。”她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看着他们消失在一扇扇宫门后。
“我答应你……”允尘搂着她，声音哽咽。
“南诏是我的故乡……允尘，请你善待南诏国的子民，我们已活得够狼狈了……”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也是最重要的愿望。她已经知晓了命运的结局，不过是提早画上句号罢了，她要他永远记得失去她的痛，只要他还记得起她一天，南诏就是平安的，云黎也是平安的。而那些痛……唯有用她的死才能填满！
允尘跪在地上，抱着她逐渐消失温度的身体痛哭流涕。
怎么能忘得掉呢……那些下着雪的日子……那些相思花扑面而来的日子……那一个个温柔又残酷的夜晚，罪孽与爱欲的纠葛的床幔……连同她带着笑容和美丽的泪水，都一点点消失了。
允尘心中的痛终于让他明白了——情蛊又如何？爱情原本就是一种蛊，他甘之如饴！可却是他的懦弱和怀疑杀死了她。
黑暗中的弓箭手们彼此对视着，一直到那只无力的手凭空挥了挥，他们才弯腰退下。
他终究没有杀死她……他终究还是杀了她……
允尘的头深深埋在馥雅冰冷的怀里，泪水穿透了她的衣衫，沁入了冰凉的肌肤里。
馥雅宫花香凶猛地爆发后，瞬间凋谢，从此珈蓝国再无此花，而鲛人璃已不知所踪。
绝美的馥雅夫人未被记入珈蓝史册，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样，只余民间口口相传，一代妖姬神秘凋零，她曾掀起过的血雨腥风都随着时间淡忘了。珈蓝国全新的帝王在他的寝殿挂了一幅画，画中大片相思花团团簇拥着一个忧伤的女子，后来，他喜欢的每个妃子，都有张一张与她相似的容颜。
男人啊，有多痴情就有多无情。
几匹快马在路口道别，白芒带着姜姜和云黎踏上了回乡的路，而司徒带着灵犀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摇晃的书笈中，一根银丝夹在那本神奇的小书中，那一页记录着师徒二人在这珈蓝国发生的一切，落名为《暮成雪》。
缩小的鲛人藏在泛黄的一页，几个笔触荡起了波浪，璃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无人书写，却在纸上落下了一个个发光的字迹——《鲛海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