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边塞,日子一天叠着一天,日日重复,今日散去,明日还是如此,阿爹领兵训练,我时而不时自己找乐子。
也是在一个雪夜,饕风虐雪,寒凉的边塞之地,被风雪压的更显孤凉,我不知何故,只身一人出了庭院,往军营那边走去。
营帐无数,只有一营隐于雪色之中,帐内烛火闪烁,将人影拉的很长很长,我看到映在白色营帐上静默不语的几人。
提步走过去,刚要撩帘进入,想要寻个乐子,累了再回去睡觉,里面忽然说起的话,让我临空的手一滞。
“私造兵器,或许才能解救他们。”
阿爹沉厚的声音自那帐中传出,寒风一打,便被吹的不见踪影,里面除了有人叹息以外,再无任何动静。
我抠了抠耳朵,怕自己听错了话,也怕阿爹先前说的话,属实。
在大昭私造兵器,那是杀头的重罪,兵器之类皆当皇家锻造,然后再根据地区人头分布,何况私造兵器,钱财,物料,当该如何解决。
其中尤是钱财最难筹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钱财可谓只能是等着受“嗟来之物”,阿爹的俸禄少的可怜,我常常打趣他,许是因着大阿爹知道在这边塞之地,用不上多少银子,所以俸禄少,派发的物品多些。
那时候阿爹惯常的举止便是一笑而过,云淡风轻地说道,“那可是抠门的主儿。”
边塞是茶马古道之地,最北边是南梁小国,东向之地是高原地区,地势更为荒凉,少有人烟,山势环绕,山巅覆着万年不消融的积雪,擦着苍穹。
但那里金银矿物多,只是分外劳累,顶风冒雪,至少得忙碌几年才可以锻造出阿爹口中的兵器。
“将军若有此意,皇上那边——”
半晌以后,刀叔波澜不惊的话音传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屏声敛气,将耳朵贴在营帐上,听着里面间或说起的话。
“既是私造,自然掩人耳目。”
这人是阿爹身边贴身侍卫,冷漠寡言,我们虽然日日相见,却是从来不说一个字,所以这些年下来,我和军营里面数以万计的士兵混的风生水起,独独那一人与我生疏,如是素不相识的两人。
不是不相识,是我根本没办法靠近,第一次,我腆着脸靠近他,他一脚踢开了我,第二次,我携着矜持而又娇羞地模样,他一掌拍开了我,第三次,我两腿一软,紧紧抱着他的大腿,他又是一脚踢飞了我。
那次我受了内伤,阿爹一着急,就惩罚了那人,自那以后,我们两个即便再相近,都会彼此克制,我克制不靠近他,他克制着自己保证不再动手动脚打我。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有关于他的一切,我一概不知,但是越这样冷森森的人,我心底是越生喜欢之情的。
有些东西得来容易,便不会珍惜,越是得不到,越是难得,才会让人心生窥测揣度之意。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无名,楚俏,笑着说,当真是一个好名字啊。
“我们这一生,好与坏,叶落归根,我们都会入土为安,即使功名昭著,即使作恶多端,在后人眼里,都是无名之辈,无名,无名——”
那天我们站在三万士兵面前,趁着那人不在,说起这些话来,一日以后,他便成了无名,军营里所有人,包括我阿爹,刀叔,都唤他无名。
无名的话音刚落,阿爹叹了一口气,接声道,“人活着,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这事我一个人来担。”
阿爹很少有正经的时候,平素不论是当着我,还是当着士兵们,总是一副老来不羞的模样,身为威远将军,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口授兵法之道,反而出嘴成章的是刀叔在长安花楼里的风流韵事,还有那些花楼里风骚娘子的情事。
这一句话,他讲的格外声色言辞,我一下放在了心上。
刀叔说,“你拼上一条命,究竟能救活多少南梁的铁骑兵?”
“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无名接言道,“那支铁骑兵是将军一手带出来的,能让他们活,将军自然不留余力。”
营帐里似有细风渗入,拂动了烛火,颤来颤去的烛火里,那三道身影,让这个夜色凝重沉寂了不少。
“当年我能为着南梁数万臣民活下去,负了他们的心意,如今,为了那支铁骑兵,我依然会负上这条老命。”
阿爹话中带着哽咽,堂堂征南战北的将军,却是对着生命,有了这般哀弱的时候,我听着他的话,心思飘然,阿爹做任何事,我都支持
,无论对错。
因为他是我阿爹,一把屎一把尿,一个人把我养大的人。
他不坏,也说不上好,更谈不上善,在阿爹那里,只有可为不可为,该与不该,值得不值得。
当年大昭设在南梁的御宴之喜,宴请天下四方高官显贵,商贾富豪,风雅学儒,可谓辉煌至极,那时候大阿爹还没有坐上皇位。
只是一夜的功夫,盛宴散罢,天亮之时,阿爹便只身一人入了长安,而南梁更换新主,自此流传在南梁的有关于阿爹的事便是一句话。
恶贯满盈,贪慕荣华地位,负天下万民赤心之待。
到后来阿爹做了威远将军,领兵攻打南梁,南梁百姓受荼,他真就落实了恶贯满盈的罪名。
他身为将军,刀下确实斩杀了很多南梁的无辜百姓。
当着我的面,他杀过九十七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手起刀落,一条性命经风而逝,只是眨眼功夫啊,一个活生生的就没入了尘沙,成了一抔黄土。
身而为人,我们却遭逢着不一样的命途,许是那次,我对阿爹有了些许恐惧之意。
更明白他的秉性如此,他从来不会念及旧情,不会为了做好人而忘记该为之事。
“那钱财如何得来?”
“俸禄实属杯水车薪,我正是为这事犯愁,所以找来你们二人商议。”阿爹说。
“若得了功夫回长安,我自然有办法,只是现下,难入长安啊——”刀叔叹声道。
我心下不免嘀咕,他回长安,阿爹还有什么指望呢,一生到老,刀叔都是在长安花楼里的床榻上躺过来的,自从随着阿爹入了这鸟不拉屎的边塞之地,他才重振雄风。
无名接上先前的话,问道,“南梁王也只是刚下了暗令,真要屠杀一支铁骑,哪里容易。”
阿爹颤声道,“你不了解他们,我一手带起的军队,君要他们死,他们必死。这是铁律,自小到大,印在那些孩子心上。”
“君不是指我一人,是南梁之君,不论何人,他们听令行事。”
营帐内忽然之间陷入沉寂,死一般的寂静,风声裹挟烈雪扑向我,我两眼泛湿,定下了心思。
我没有听他们后来所说之事,想来也是为如何得来银子而费尽心血。
那年我十二岁,以前虽也贪财,但是贪的不漏风色,自小到大,我攒下了不少银子,我没同阿爹讲。
小时候,一眼望着这飞沙走石的边塞之地,两眼生恨,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攒不少的银子,然后离开这一毛不拔之地,去哪里都好,只要有长相出类拔萃的男人之地就好。
所以自此长安不论是大阿爹差人送给我的银子,还是太子哥哥,将军府的两个哥哥来边塞偷摸着给我的银子,我都会存下一大笔,然后拿出丁点的小头给阿爹。
说实话,那点小头都比他的俸禄要多的多,所以这些年下来,我阿爹成了老光棍,不是因为他长的不端正,也不是因为他脾性不好,只是因为太穷。
姑娘嫁与他,真是守着这片黄沙之地,喝西北风过日子吗?
况且那老不死的眼光又极高,偏生喜欢小姑娘,与他等龄的大婶大娘,只要脚尖入了门槛,他便驱赶,有时候还会动手动脚。
阿爹不打女人,只是不打小姑娘,对着上了年纪的大婶阿嬷们,可是真动手动脚的。
自那夜以后,我便整日沉溺于军营,跟着三万士兵,天天玩到起什么老虎,棒子,鸡,散尽了积存已久的银子。
那些天,只要我输了银两,阿爹总是笑的极为开心,嘴角一扯,真能扯到天际。
只要他开心,我也便高兴,刀叔亦是三天两头的来叫我去耍赌,有时候三更半夜的从床上一把提溜着我,就去沙丘上。
他提溜的除了我,还有数十位士兵,我看一眼那些睡眼惺忪的士兵便知他们是被强迫来的。
为什么我老是输?
因为我出手总是慢些,猜度出他们要出什么时,我再出。
那些士兵都高兴和我耍,他们虽不说我傻,但心里定是那样认为的。
从此以后,盛名边塞,臭名长安的便是与韩承肆有婚约的姑娘,滥赌成瘾,一夜与数万士兵耍赌,浪尽金银数十万两。
虽然名声不佳,但是祸兮福所倚,随之而来的是,大阿爹偷摸摸送给我的银子更多,将军府送来的亦如此,二哥哥和三哥哥,还有太子哥哥来边塞的次数更多了。
我念着他们的银子,也盼着他们常来,有时候怕他们来,也怕他们屁股还没做热就起身回了长安。
一来一走,总会让我失落数日。
往事成云成烟或成雾,混淆在我脑海中,不想便永远不会刻意记起。
我明白我离开阿爹为何要在前半个月定下心思要纳妾室,那是他们需要最后一笔银子,是急需一笔巨银来支撑的。
成家纳妾,皇朝势必会拨些银子补济,将军府亦是会送来礼银,朝堂之人,亦是如此。
但我知道,阿爹或缺的这些远远不能弥补,他至少还缺三十万两黄金。
我是偷听来的,自那一夜,我定时去营帐偷听,如是吃喝拉撒,成了我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我冒着大不敬第一次朝穆敏开口,借下三十万两,黄金。
后来与穆敏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滴漫着我,我想他杀阿爹,是因为他发现了威远将军私造兵器一事。
可是我错了,我后来才明白,那些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至于给阿爹招来杀身之祸,真的不至于。
细思极恐,穆敏远道而来,提前一夜抵达边塞,接我却又不亲身护送,紧随其后,南梁王领数万精兵还有那支铁骑兵出现,劫了我,他的刀硬生生在我手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还有那个冒着风雪前来救我一命的黑衣人,他一人敌对数以万计的南梁精兵铁骑,终是被迫离开,到最后,穆敏领万千长安士兵前来护送我回长安·······
他们一开始想杀的从来是我,不关阿爹任何事,是穆敏一人动了恻隐之心,放过我,杀掉我阿爹,结束一切。
很多年以后,向晚庭院,我们两人依靠相背,我背靠的人眼望日落霞光,漫不经心的说起了一个故事——
有一种动物,产卵生子的代价便是,孩子想要活必须吞食母亲。
“你一口一口把你阿爹吸干了。”
我笑笑,眼目一投,耳畔秋风携落叶,忽然擦过,我虽身在长安,满耳秋声中依稀飘来边塞大漠狂沙的呼啸声,还有一扬一措,极尽哀婉的埙曲,那些细细的音动,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