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的汗流浃背,浑身生热如在火上,汗水濡湿了内衫,紧紧贴合在身上,一丝一缕的痛感,扯遍了全身。
我掩去心事,费力睁开眼,视线混混沌沌,只觉得一盏灯烛在窗下随风的方向一闪一闪,水动声,经风而入,淅淅沥沥,一下一下,响彻耳畔。
外面许是下雨了,边塞荒凉,一年四季,下不了几场雨水,所以我欣喜醒来之时,天色落雨,总是自己喜欢的,不论何时我都会忘乎所有不开心的事情。
我欲要撑着身体起床,却觉一只手被什么东西覆着,我半直着身体,抬眼一望。
穆敏坐在床榻一侧,一只手握着我手,紧紧攥住,就好像生怕我逃走了,不还他三十万两黄金一般。
区别于以前无数次的相见,此次此刻,声名浩荡的他,头发凌乱,身上的薄衫亦是被热汗濡湿,紧紧沾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撑着头,闭眼安穆敏寂静无声,双眉微微一蹙,似如天地山川沟壑,阖上眼,便不见了凌人盛气,这样的他安然,像一片云,轻飘飘的划过我心。
我一向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之人,却不知何故,总是一见他,喉间一哽,鼻尖一酸,眼下一湿,心窝里似乎打入了惊涛骇浪。
被汗水打湿的薄衫,贴在项背之上,我只要抬眼一望,便能看到那隐隐约约的脊背,魁梧健硕,雄壮但不见躯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如蛰伏于暗地的猛兽。
我压下心中忽然而生的恐惧,目光落在那张脸上,那一日,边塞之夜,落雪哗然,他提步走向我,第一次我们那边亲近,咫尺相距,我因着怕他,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
他大概从来不知道,我们三番五次的对峙里,我隐忍了多少恐惧和忌惮,于他,我远要比三哥哥更深情。
若说三哥哥是飞蛾一扑,我一定是踮脚一跃,头一扎,没入万丈悬崖。
穆敏眉间落雪的那个夜,许是我心动的开始,他借了我三十万两黄金,算是替我解决了后顾之忧,我心上念着他的好。
我盯着那张即便是在深睡中,依然波澜不惊的面容,双目浸泪,喉间哽痛,鼻尖的酸涩催的我心下一顿顿的疼,我像入了魔道的人,行入大河深处,我不由自主抬起手,轻轻划过他唇角。
微微的热,泛着一丝弱不经心的清凉,手指忽然就滞在了他唇角之间,他鼻尖溢出的温热打在我手上,我忽然颤了一下。
紧忙抽开手时,他依然在睡,我忽然想哭,像埋在他怀里哭,求他回绝了三哥哥,留我在身边,哪怕他要我亲手杀死阿爹,我也愿意,这时这刻,我只想这样。
我的一双眼睛就被他紧紧吸附,盯着他看,望着他发呆,想要靠近,却又忽觉我们之间千里之遥。
他忽然睁开了双目,我慌措地不知所措,眼睛想要避开他,却是移不开来,我一定很糙野,在边塞数年,风吹日晒,皮肤早已经生黑,再加上性子里散出的烈,我一定很难看,而且还在他面前伤春悲秋一般哭。
脸上忽生的燥热,一点点漫开,像一瞬间敷入水中的胭脂,我打忙低下头来,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窗被雨风吹开,细碎的风拂向我们,眼畔,红色的烛火忽明忽暗,我双手交织在一起,不知所措。
我等他说话,却是好半晌,没有等来一个字。
直到他站起身,挡去了烛光时,我才颤颤地抬起头看他。
穆敏双目生光,一霎不霎地盯着我,凌乱的头发闲散地沾在他脸上,似如初见,又如相见甚久,他神容平寂,无波无澜,无悲无喜,好像无挂无碍的人、
四目相对,一滞一留,夜深听雨,我们本该如此,在他泛光的双眸里,我察得片刻温柔。
他猝然提步离开,行步有威,长驱直入,眨眼便消失在了雨夜。
我拿袖子揩了揩眼,然后解开了内衫上的几颗衣扣,解热。
这时,门外有女子掀帘而入,手中捧着方盘,方盘上搁置这青色小碗,她脚步轻盈,笑着走过来。
“公主,该喝药了。”
我撩开夏被坐起身来,那姑娘亦是很知察人意,起身将房门打开,细细湿风隔帘涌入,裹挟雨凉,扑在人身上,分外舒服惬意。
我一手端起药碗,一口饮尽,将青瓷小碗搁在了方盘上,伸袖摸了摸嘴。
那姑娘静静地坐在一边,然后从身上摘下绉纱手帕轻轻地替我擦了擦嘴角,复又从袖口间拿出一个丝绸小袋,手掌大小,红色的丝绸,其上绣有花草纹案,她从那里拿出一小块白色的东西,轻轻塞到我嘴里。
我一抿,清凉的甜瞬间在嘴里蔓延开来,遮住了先前的药水的苦涩。
“公主醒了,将军终于可以歇息了。”
“多谢姑娘照顾。”
她抿唇一笑,“公主不该唤我姑娘了,早已为人妇,该叫夫人了。”
我心下一紧,提声问道,“你是穆敏的正室?”
“公主抬举了,奴婢是将军的结发之妻。”
我身子忽然一挎,懒懒地靠在一边,灯火忽明忽暗,我朝着眼前的人反复打量,她生的格外端正,圆脸,柳眉,杏眼,红唇,肤色白净,仿佛前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公主昏睡七天七夜,将军未曾宽衣解带,日日夜夜守在此处。”那夫人也不在乎我目不眨眼的考量,目光一投,望向珠帘以外,雨水落地成声,淅淅沥沥,仿佛带起了一片春末夏涌之声。
她说话很柔,却又字字清晰,只要她一开口说话,我的心思便放在了她说的话上。
风雨撩动珠帘,窗外有夜风渗入,室内光明一霎一霎,她静静地望着屋外,漫不经心地说,“这么多年,将军头一次这样。”
“夫人多想了,我是大昭的公主,他理当护我周全。”
她闻声转身朝我一看,目光温从,不带任何嫉妒之意,然后低头一笑,温柔露尽。
“公主是怕我争风吃醋吗?”
我笑了笑,理了理衣袍,“那是你的事。”
她忽然缄默不语,似是想着什么心事,她于我而言,也许是最大的劲敌,即便穆敏心上有三哥哥,我和三哥哥相争,总是光明正大。
可是同这将军府后院的女人争,我没有太多胜算,听阿爹说,长安王府贵胄家的小姐姑娘,自小便被礼仪规矩拘谨,她们的一言一笑,都是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她们越是温柔,越是可怕,因为那样人畜无害的面容下,包容着一颗霍乱的心。
“我累了,夫人请回吧,若再见将军,我会亲身道谢。”
她抬头朝我一看,然后慢慢起身,待站定时,她朝我行了礼仪,起身时说道,“公主若是觉得奴婢有碍,奴婢自行了去性命便好。”
我笑了笑,出言相复,“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