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穆敏的目光从掷满瓜果的地上移到我身上,我迎上那双不温不凉的眸子,稍稍一颤。
他身侧穿着天青色衣袍的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穆敏则是一转身,提步上了二楼。
以前我有多放浪不羁,多不成体统,都无关紧要,可是,今时今刻,我宁愿自己折寿三年,也不要这般落魄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叫穆敏。”
那人走过来,淡淡地说道。
我迎上前去,与他擦身而过,欲要上二楼瞧一瞧,穆敏怎么和二阿爹还有三哥哥们苟合在一起,出现在这烟花之地?
手腕被人一拽,一拉,颤颤巍巍地跌在那人怀里。
“放开。”
他朗笑道,“欠债还钱,你昨日欠下的账,今晚必须还。”
那人说话时温温的气流扑在我脸上,我们就那样咫尺相近,我抬起头,怒目盯着他。
“你非礼我,轻薄我,也欠了我银子。”
他眼眸一沉,晶莹如天光涉水,旋即,勾唇一笑,“这些给你。”
那人说话间不知从哪里扯出一个绣着梅竹的丝绸小袋,在我眼前晃了晃,“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他轻声说着话,随即一把将我推出他怀间,我因着惦念他手里的钱袋子,压根没料到他忽然的一推,便踉跄倒地。
那人扔了钱袋在我身上,顺了顺衣袍,折身上了二楼。
我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坐在二楼雕栏之处的金甲之人,目光弱不经心地投向我,转瞬又抽离回去,与二阿爹他们寒暄客套起来。
他们总是我最在乎的人,穆敏于我而言,每时每刻都有着崭新的意义。
三哥哥就坐在他对面,我仰起脑袋,盯着相对而坐的两人,三哥哥沉静如水,偶尔唇间挂笑。
他们似乎在说道着什么开心的事,穆敏时而不时,会盯着三哥哥看好半晌,我总是能看到他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上,有几不可见的笑意。
那穿着天青色衣袍的人,坐在他们两人一边,神容静默,少却了先前的三分痞气,他的眼睛总会漫不经心地朝我看。
大概心有在乎,眼睛里都是极重要之人,而旁人,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远远地盯着穆敏看,也不在乎此时自己有多落魄。
与他身边风华万千的三哥哥相比,我的确糙野的像个下人。
他怎么会恋慕上我这样的人?
若是我自小长在这繁华之都,吸收这里的天地精华,精学女工,深究礼仪诗书,会不会才能入得他眼?
正当懊恼我那老不死的阿爹非要让我留在边塞时,楼上有人扔下瓜果,狠狠砸在我身上。
我再抬头时,那青衣人不见了,只有三哥哥和穆敏相对而坐,他们彼此微笑,偶尔说上只言片语,三哥哥会眉飞色舞地听穆敏说话,穆敏间或会拿起酒壶给三哥哥斟酒。
红纱侵暗,照面成红,三哥哥如雪的肌肤上,有隐隐约约的红晕,我不知他是娇羞还是因着饮酒浅醉。
他们都是我在乎的人,三哥哥更是我日盼夜盼想要见到的人,只是我从来没想到,我们竟会贪恋上同样的人。
那个权倾朝野,家财万贯的人。
我内心涌起一股失落,本想压下去,却是在穆敏侧身朝我一望时,愈发深刻,我阖上眼,掩去眸中水色。
一跃而起,也来不及去数那袋子里有多少碎银,转身仓促逃离。
洛河两岸依然如前,繁华之影,隐约流动,临岸的云窗上有姑娘们曼妙的姿影,对于身边的潇洒少年,他们欲推未推,总是风情千万种。
夜风微凉,擦过脸盘,天光射之,望空而视,我躺在“望君桥”一侧的河岸边,头枕双手,静静地仰望那一天繁星。
其实我本不该来长安,大哥哥,三哥哥,二阿爹都问过我,为何要来长安?
是啊,来了又有何意义,如今的世道,谁又能救得了谁?
御宴,是以君王之命设下的宴席,半月以后的御宴,天下欢庆。
可是这样盛世和乐的宴席,大阿爹宴请了天下重臣,也宴请了南梁的王,包括二阿爹和将军府上的几个哥哥们,却偏生的没有镇守边塞的威远将军。
许是大阿爹知道了什么,亦或者是他想要试探什么?
楚俏说,来了长安该要去见该相见的人,我和韩承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屋生,这样的初缘,不是何人都可以有的。
他是南梁王的儿子,却偏生养在了长安天子眼下,同太子哥哥这些皇子们在皇宫里生活。
阿爹说,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看似风光的背后,都是惨不忍睹的血淋淋的伤口。
一个南梁的王子,被寄样在大昭皇帝眼皮底下,世人都知道,韩承肆只是变相的被大阿爹俘虏,用以要挟南梁这个小国。
有时候我想不明白,如今大昭国势太平,军力自然是扶摇直上,何至于养一个小国的王子在身前?
“哎——”
我轻轻叹了一声,也不再多想了,越想越脑瓜子疼,如果韩承肆一辈子被大阿爹俘虏,那么与他有婚约的我,他日若是成婚,定然也会被留在皇宫。
所以眼下的事情,我得尽快拿下穆敏,然后让他请求皇帝赐婚,那时候我再赐婚韩承肆便理所当然了。
与韩承肆相比,大阿爹定然会以穆敏为重,他一人,撑负起了大昭的国泰民安。
每每想到穆敏,脑子里忽然划过的都是雪色映人的晚夜,大昭与南梁精兵良将数以万计,他跳上马车,撩开车帘,我伏在车垫上,侧身一望,帘外地白风寒,他身穿金色金甲,就同今夜他来花楼的穿着一般。
我心下一凉,翻了一个身,侧身睡着,才一侧,便被躺在对面的人吓了一跳。
“你他娘的躺尸啊,吓死老子了。”
我说话间提腿踹了那人一脚,他一动不动,头枕双臂,眼望一天星月,明亮的眸子如是涌入了水光,沉如秋水,晶亮如玻璃,云母。
月色银光拂洒在他脸上,我撑起身来,盯着那张即便不笑都带着几分邪气的俊脸看,目不眨眼,像贪色的傻子。
“你喜欢那人?”
半晌以后,他淡淡地问。
“谁?”
“穆敏。”
我笑了笑,没做声,又躺下来,望着夜空。
长安的夜总是和我们边塞的夜不一样,长安的夜空离人很远很远,如是千里相隔,而边塞的夜空,总是伸手便可以触到,手可摘星辰,我和楚俏总是喜欢躺在沙丘上,伸手划拉着天上的星星。
“他权倾朝野,家财万贯。”那人道。
“我知道。”
“为财?”
“不是。”
“为权?”
我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否看到,我们两个谁也没再说话,沉默了片刻,我翻身一侧,盯着他看。
“以前为财,后来为权,现在为色。”
那人勾唇笑了一声,“你们相识不过是数十日。”
“那又如何?”
我说的理直气壮,以前确实因为穆敏家财万贯,我第一次张口借银子,他便给了我三十万两黄金,后来是因为面对南梁几万的铁骑,我意识到大限将至时,他领兵出现,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也许那一日,南梁王真的是吓唬吓唬我,也许,他是铁了心要杀我,只是没想到穆敏横插一杠。
“他有龙阳之好。”他说道。
“我不在乎。”
我盯着他看,他望着一天的星辰,许是夜深,周遭的声音都在一点点消失,此时,我只听得到,脚下洛河水轻轻地流动声。
他是格外的好看,剑眉星目,薄唇,可惜了是薄唇,我们边塞的老阿妈常说,薄唇的汉子最薄情,可不要找一个薄唇的人做夫婿。
哎——
“你三哥在乎。”
他忽然侧过身来,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行云流水般向我伸来·······
我一打哆嗦便出掌将那人的爪子打开,当真是无耻的流氓,又想来轻薄我?
他颤颤地缩回了手,一趟身,像死了一般。
其实按照他和三哥哥在船上的对话来看,两人定然是相熟之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也不怎么讨厌他。
虽然他亲了我,摸了我,但是我也亲了他,摸了他,非礼了人家,一报还一报,我们两个没有什么损失。
反倒这几次下来,我觉得他与我这样的人算得上是同道中人。
“你和三哥哥很熟吗?”
“一起长大。”
“那穆敏呢?”
他没再说话,我再问了几遍,他始终只字不言。
我心下一喜,“难道你喜欢三哥哥?”
他眼尾扫向我,勾唇一笑,“我能看得上他?”
“那莫非你喜欢穆敏?”
我一惊忽然坐起来,盘腿坐在他身边,盯着那无波无澜的面容看。
“我不贪财,不贪权,只贪女色。”
我点了点头,心下松了一口气,既然穆敏真有龙阳之好,想来我要扫除的妖艳贱男不少啊,所幸眼前这个人不算。
夜虽深,洛河两岸的灯火依然亮如白昼,花楼临河的云窗上,再无人影,只有帷幔轻轻扬开了的孤影。
曲终人散,大概是所有热闹之后必然遭逢的结局。
好半晌,我们谁也不说话,听风来,看星辰,想心事,思心上人。
待我侧身朝那人看时,他早已盘腿坐在河岸边上,沉静的身影,让我心下微微钝痛。
才刚入长安便这般的伤春悲秋,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颤颤地走过去,坐在他身侧,两只脚晃荡在河水之上。
半天,他也不言语,像个哑巴,真是无趣。
也不知二阿爹他们是否回了将军府,回去的话,我也该回了,若是他们今夜宿在花楼,我势必也得另择住处。
二阿爹宠幸将军府的妻妾,她们一个个色胆包天,总是用鼻孔看人,我先前只一见,便猜度出来这些女人的秉性。
“你为什么来长安?”他忽然开口问道。
“想听真话假话?”
我说话间,脚尖往下一沉,然后顺水一划,便划出一道水影,还未看得明白,便听到哗啦啦的水动声。
“假话。”
我笑了笑,心道这人当真是和世俗之人不一般,竟然喜欢听假话。
“来长安见该见之人。”
“穆敏吗?”
他侧头望着我,花楼云窗里流出的灯火顺着水色打在他脸上,他的面容,隐隐有光动,我看着如此天质自然的美男,究竟是心无芥蒂。
我摇摇头,答道,“不是。”
那人也没再问,眉眼平静,却是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来找与我有婚约的人。”
他忽然朗笑道,“对啊,你可是大昭的公主,世人都知道你的夫婿叫韩承肆。”
我一扬眉,扭身问他,“你也知道韩承肆。”
他回头看我,点了点头,风轻云淡地道,“盛世长安,谁人不知韩承肆。”
“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
他目光一沉,投向别处,也不再说话了,一人坐在河岸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手下抓了抓他先前扔给我的银子,现下夜深,我肚子又饿,二阿爹他们今夜想来是不会回将军府的。
所以我得给自己找一家住处,哪怕是条件寒酸,只要有饭吃,能遮风挡雨就好,我没有那么矫情。
“那银子够你择一家好的酒楼留宿一晚。”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抓了一抓他的袍子,也不知为何,就是想扑上去抓一抓。
他并未觉得惊异,神容平淡,只是那一双沁水的眸子朝我看,我心下一紧,气息骤然加快,打忙松开了他的衣袍,远远坐在一边。
“我欠你的。”
“你欠的可是三十万两,黄金。”
他朝我淡淡一看,起身时,顺了顺衣袍,径自迈着长步走了。
其实说起来,我们两不相欠,我轻薄了他,他非礼了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望着那道背影,从怀里掏出那袋银子,扔起来掂了掂,然后起身往灯花明亮之地跑。
穿过正街,择一条支路,狭窄的巷子,依然有人家亮起了窗灯,洒下一片璀璨,悠长的巷子空无一人,我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也明白涌漫在心头的那一缕伤感。
若三哥哥与我争穆敏,我该如何选择?
真与他相争,兄妹反目?
阿爹也说过,穆敏那人不能亲近,若我主动放手,可保我周全,但我又怎么会甘心?
我纠结着这些,迎面撞到了一人,我抬眼时,看到那人眼目里风起云涌般的杀气,颤颤地扶着墙壁,往后退,每退一步,那人便更近一步。
我怒目瞪着他,一颗心早已哽在了嗓子上,喊不出声,叫不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