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夜,平静安然,整个皇宫寂静的如同冷宫一样,穆敏曾经带着我去过冷宫,杏花飞满天,那位夫人撩动珠帘,走在花雨之中,温慈的目光至今萦绕在我脑海。
红烛高照,夜风微冷,韩承肆让我真正成了一个女子,夜深十分,韩承肆安睡在我身畔,我却是一夜辗转难眠。
人,真是奇怪,前一段时间我还沉迷在穆敏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可是现在,我的一双眼睛被眼前这个男人全部吸引,他长长的睫毛,在红烛明光下,偶尔一动,我会红着脸为他掖掖被角。
宫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是三更天了,我下了床榻,披上衣袍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一天繁星,悬挂在遥远的苍穹之上,我坐在石阶上,仰望那星辰皓月,这个院落,树影微动,带起花草香木味道,所有一切都氤氲在灯烛之中,我仔仔细细打量这院落里所有的一切细节。
这里便是韩承肆生活了十几载的地方,每当夜深人静时分,他会不会也同我一样,独自对月流泪。
回不去的故乡,屈辱地活在这个时代最为璀璨华丽的地方,韩承肆大概无数次这样一个人静静坐在月下。
我曾经得万千宠爱,如今却是孤苦漂泊,只有这个男人在我最为沦落萧索的时候出现,他带来了这一天的星辰明月,带来了一条成全我活下去的路。
在这皇宫里,大阿爹该对我的一言一笑了如指掌,他想让我活我便能活,他想让我死也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世人都知道韩承肆顺应媒妁之约娶了穆清为妻,那么我若命丧皇宫,大昭的皇帝不过也是满口荒唐言的昏君。
韩承肆舍命让我活,他放弃了回南梁的路,舍弃了与南梁王一家相见的美满,再度留守在这长安做俘虏,他在,南梁即便再扶摇直上,也不敢有半点忤逆之意。
南梁王虽然为一族之王,他胸怀里有国事,但最为紧要的是家室,不然何至于这么多年他卑躬屈膝苟活在大昭的威严之下。
他能一夜让阿爹退位,能逼迫他远走南梁,不得不投靠大昭,已然就说明了他是心怀鸿鹄野心的强者,可是就是这样强悍不可摧的人,究竟有了一丝颓羸,这点颓羸,随着时间一点点累积,最后泯灭了他的磅礴野心。
他以前是想要成为霸王,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他想成为一个好的夫君,爱人到老,恪守誓言,再到后来他又成了孤苦之人,也成了一个父亲。
我想到了南梁王,也想到了他那日在御宴之喜上对我的咄咄逼人,他迫我离开韩承肆,只是想让他的孩子能有机会脱离这皇宫的桎梏。
韩承肆何曾不知道南梁王的苦心,可是他情深究竟几分,才会放弃所有默默留候在我身边。
想到这些,我不禁眼泪潸然,他为我做的事情,我想应该很多很多,从前到现在,还有以后,我知道韩承肆一定是为我做了很多事情。
晚夜的凉风直催的人流泪,我才刚抹掉眼泪,韩承肆不知何时早已经坐在我身畔,他将我拦在怀里,我头埋在他胸口的位置,那颗心一颤一颤地跳跃,仿佛穿越了亘古前生,终于来到我身边。
“那天夜里,你可是让你阿爸伤心了。”
“我一直让他伤心。”
“南梁王不坏。”
“我知道。”
“我不怪他。”
“我知道。”
他的声音轻柔如风,一丝一缕蹿入我耳里,想到先前床榻之上的缱绻,我不禁脸热难耐,缩了身子蜗居在他怀里。
“穆清,明日以后哪怕铁马兵戈,你也不能离开我。”
“好。”
“我若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死不了,我说过我会好好罩着你。”
“嗯。”
我抬起头盯着他看,凉月薄星隐隐绰绰的光芒洒在他的面容上,许是初经人事,他的脸上飞起一股红晕,那一双明目满是深情落在我脸上,我笑着伸手捏着他的脸,“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不然你也不能离开我。”
他一阖眼,断断续续的眼泪落在我脸上,咸湿的泪水落在我唇角,我心下一痛,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
“你这样多愁善感,我受不了了。”
他低低一笑,仿佛从喉咙深处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我笑言,“是,所以我叫穆清。”
阿爹说这是大阿爹给我娶的名字,从了皇家的姓氏,穆敏以前也不姓穆,是后来皇上特赐的皇家姓。
“我们明日要不要去拜见皇上?”
韩承肆抱着我,沉思了片刻,“怕是没了机会。”
“为何?”
“长安已乱,世事无常。”
后半夜我们坐对星辰,说起好多话,有关于小时候的,长大的,有关于太子哥哥的,有关于阿爹,以及三个哥哥他们的。
那些曾经重要的人,有的成为一道幻影被我刻意抹去,再不复提起,比如楚俏,比如大阿爹,比如穆敏。
次日天色尚未全亮,我们才刚刚阖眼浅睡了片刻,便有小厮来敲门。
“公主,驸马——”
低沉的言语,虽然在刻意掩藏,但我还是能察觉到一丝焦急之意。
韩承肆披了披风前去开了房门,两人在门外低言了好半天,韩承肆再度回来时,春风满面。
“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紧走几步过来,“我们可以去见穆伟了。”
“皇上要放他出来了吗?”
韩承肆没说话,只是催我快些起床收拾,毕竟嫁做人妇,要好生拾掇一番,再去见我三哥哥,这么多天不见他,我竟记不清他的容颜了。
我们一直以为三哥哥是关在天牢,由重兵把守,其实今日来的侍卫领我们前去的地方,只是这巍巍皇宫里最为偏僻的一处宅院之中,没有冷宫的阴凉之气,也没有正宫的光华璀璨,只是一处最为朴素无华的院子。
三哥哥一人站在树影深处,一身明艳的红袍被树影覆盖,那是一抹更为深烈的红晕,细风过境,拂起了他披开的黑发,如是水墨勾勒出的长长的线条。
哪怕他被拘禁这么多天,他依然风华绰约,只是背影消瘦的不成体统,仿佛只有骨架轮廓,我远远地望着,眼睛里涩的难受,他再风华,可是再也不是我初来长安时,从马车里跳下来的那个鲜艳动人的人儿了。
我走过去,远远地唤了一声,“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