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上跌起一片蔚蓝的云雾，只小小的一角，悬浮在皇宫最盛华的宫阙上方，风过不留痕，只是闭眼功夫，那一点蔚蓝撑破了夜色黎明，白昼之光一点点涌来。
我趴在宫阙之上，双目不霎，一心留意着正要换班的御林军。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有些事情总是和昨日不同，我说不上今日哪里有不妥，一颗心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事，如山崩地裂般朝我逼近。
远远的车道上，来值班的御林军一身银色军装，正气势昂扬地朝这边走来，他们一个个身形矫健，久经涅槃之难，终于撑起了这大昭的皇城。
而早前值班的御林军则是迎着他们的面走过来，雄赳气昂，颇有一股子狭路相逢的气概。
领头的刚刚碰头，正要说话时，一两把利箭擦着他们的鼻尖嗖嗖划过，一阵子狂风，从天劈下，打乱了皇城的平静。
我趁着他们稍显慌乱的局面，起身踮脚飞穿，翻越，落地，已经打开的宫门外，早已经是一片清明的天光。
有些事，总是让人这样奋不顾身，对错，是非，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往常阿爹总会说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要明白自己的立场，但刀叔却是说，人一旦那样开始就彻底丢失了什么。
我如今明白了会失掉什么，失掉的不过是我那一颗赤子之心，一颗少年热血澎湃的心。
出了宫门，我择了皇家只为穆敏所设的车道，一路飞跑，与时间赛跑，与自己赛跑。
穆敏那时候悠悠地行在我前面，阳光云影跌宕在他身上，他的背影伟岸而又满身风尘。
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确定他对我的心意，但也明白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傲无情。
人活着，总是要有活下去的模样，何况我这样的身份，除了韩承肆死不要脸的承受，这大昭王朝还敢有谁？
到了穆府外，天色虽已经明亮，但还是拂弥一缕漆暗之光。
穆敏的府邸，远近高低各不相同，近乎眼前的是低低的楼阁，鳞次栉比，陈列有序，如是画师静心画出来的风景画，视线只要轻轻一抬，便能看得到魏昂雄浑的宫阙，璀璨如皇城之光，气宇轩昂，真有一股子卧虎藏龙的雄威。
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一颗心骤然跳跃了几下，我盯着那浩浩汤汤的府邸，看了很久很久，晨日已来，整个府邸却还是寂静一片。
我沿着大哥哥穆白曾经带我偷入穆敏府邸的路线，一扎头地飞来闪去，像一把飞刀。
人总是要在奋不顾身的时候，先想到死，然后才想到后生，我也不过如此。
我哽着声音，屏息敛气，一下一下飞近，我先要落入后院，然后再光明正大地出去。
庭院一角，风光依旧，石竹树竿，迎风而动，南墙寒梅，依然是抖擞无叶无绿的样儿。
我落地时，眼角一湿，尚未来得及细看一番，正折身往房里走时，只觉得一道身影，快如闪电，形如烈风，一扎头地朝我扑来。
我虽有功夫傍身，但这般猛然攻势，我哪里有半点意识，正要闭眼之时，那人朝我扑来，耳畔似乎有什么定西擦着风，嗖嗖掠过。
我的心颤到了嗓子眼，骤跳不休，我闭口压气，却是无济于事。
眼睛一侧，便看到庭院四方，从上而下飞来的利箭，万箭齐发，纷纷射向我，像是一场雨，替代雨水的不过是要人命的箭。
楚俏压在我身上，面朝我，四养八翻地护着我，我尖叫了一声，引来更多的飞箭。
她像一个箭靶子，承载了所有的伤害，也像一只母鸡，挡去身后的雄鹰，护我于安然。
可是一切都太迟，楚俏双目含泪，轻轻地看我，嘴唇费力扯动了几下，终是语出无声。
她当着我的面，几不可见地笑了下，如是彻底解脱一般，阖眼的那一瞬间，流出一串眼泪，落在我脸上，烫人的温度，烧起了一片旷野。
我只能紧紧揪着她的衣服，把脸贴在她脸上，告诉她，“楚俏，楚俏，楚俏——”
总有千言万语，在这一刻，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话，最后都化成了她的名。
万箭停发，楚俏面对着我，我伸出手拥抱着她，像以前边塞无数个日夜，我们躺在沙丘上，手指江山一般，数着漫天星辰，一颗两颗三四颗。
“公主，我有心上人了。”
“那厮是谁？”
“我若说了，你莫要告诉将军还有刀叔。”
“好啊——”
“无名——”
“楚俏？”
“无名说，以后不打你了。”
“为何？”
“她听我的话。”
······
是不是只有死亡，才可以让所有的前嫌冰释，是不是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人明白有些人永远在？
我紧紧地抱着楚俏，就像抱着曾经的自己，抱着那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岁月，也拥抱着一场血雨腥风。
大悲无言，大哭无声，嗓子哑了，烧烈一样的痛，眼睛发酸发烫，再憋不出一滴泪。
不知过了多久，院落外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前仆后继般匆匆朝这边涌来，我像案板上的人，等待被刀俎。
时间尽头，我看得到苍茫的天空，旷野的黄沙，风一来，黄沙漫天。
“楚俏！”
穆敏低沉地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沉重地低吼，带着一股难以碾压的无奈，是，该是无奈。
我没再想搭理他，甚至多看他一眼的心思都没了，如果我们注定死，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正如韩承肆所言，一切早就注定，今时的灾难只不过是以前无数次故作放纵的代价。
我拥抱着楚俏，一颗心随她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去边塞，去骑马，去阳关之下，远眺韩承肆的故乡，去追风，去细数星辰，去军营闹，去沙丘上撕扯。
穆敏转身质问身后的侍卫，“人呢？”
“回将军，来的人是公主，他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穆敏冷呛了回去，“去查，谁下的令？”
“是！”
“来人——”
“臣在！”
“去宫里。”
我听着一句接着一句的话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像是殉葬的纸花，我看看楚俏，才忽然想到她已经有了身孕，都是为娘的人了，怎么还这样跌跌撞撞，冒冒失失？
我轻轻抱着她，翻身坐起来，楚俏头枕在我的腿上，肤色洁白，唇红溢血，眉目清秀，她只是睡着了。
我移目望过去，全身上下，都被利箭扎了个遍，再无一处安好之地。
“楚俏啊，刀叔知道你中意无名——”
“阿爹也知道，就是那次你打我，我去告的状。”
“我阿爹昨天答应了老阿嬷说的亲事，那姑娘比我们两个还小，我阿爹真要是啃了这嫩草，以后非得断子绝孙——”
“楚俏啊，无名今天又把我踢飞了，我就是替你去看看，看——他洗澡啊！”
“刀叔说，等哪一日将军的事情定了，就把你和无名的事情定下来。”
“照我说啊，你千万不要听信刀叔的谗言妄语，他就是精打细算，为自己考虑的。”
“该办两次，风风火火的办，我长安的哥哥们给我寄来了黄金万两，我藏在阿爹地下的小金库里了，我特意留给你的。”
“一颗星两颗星，楚俏，你比星星都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