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全亮,便有一声接着一声的号角声响彻整个皇宫,那声音悠扬,升起到天上,最后如是洪雷一般从天劈下,落在我们耳朵里。
韩承肆笑笑,认命般地坐在船头,盘腿而坐,像我们初见时那样,举世风华,再无其二。
我看着他发呆发傻,像个好色之徒,他却盎然坐立,微侧着脸朝我这边看来,粼粼波光映衬着他的侧颜。
他带笑道,“这样盖世无双的容颜,我也是苦恼。”
是啊,他是苦恼呀,还爱逛花楼,惹得那么多花楼的姑娘不好好待客。
我抹黑爬过去,问他,“你没有什么话说吗?”
韩承肆摇摇头,看我一眼,最后移目望向荷花丛深处。
这样的时候,总是要说什么话的吧,可是说什么都好像是告别一样。
我只是缠着他,也不想多说什么,时间一点点地走着,我从未曾像现在这般,能感觉到时光流动的声音,悠远绵长,仿佛从亘古之外而来。
那一声声号角声落罢,整片天空一霎变亮,就好像有人忽然拉开了帷幕一样。
韩承肆划桨,我坐在船尾,他摘了一朵荷花送我,也不说话,平日里见他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主儿,到现在却像是个哑巴。
我们回到安居殿时,初桃带着一众丫鬟,她们一个个身穿鲜红的的裙裾,立在殿门两侧,风一吹,那衣裙轻轻扬起来。
“初桃——”
我唤她一声,初桃打忙跑过来,蹙着眉头,“公主,该沐浴更衣了。”
我踮脚望着那她身后的一众丫鬟,个个精灵俊俏,可要比镇国府上的丫鬟美上几分。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问初桃。
初桃点了点头,侧身示意我往殿里走。
“驸马爷,您也去准备吧,公主这里,自是有奴婢的。”
我走到殿里时,听到初桃清亮的声音,没过多久,她提着裙裾跑进来,招呼着一众丫头忙活。
鲜花浴罢,便是被她们簇拥着来到梳妆台前,铜镜之中的人儿啊,早已经亭亭玉立,眉眼之间已经有了一股子的柔媚。
我看着那一点柔情自我眉间化开,就像石子投入水中,打出一圈扩着一圈的涟漪。
初桃帮我梳着头发,黝黑的长发,竟也是及腰了,想来日子过的真快啊。
我端详镜子里面初桃认真的样子,笑道,“初桃,等你出嫁了我给你千两黄金。”
她不说话,只是拿着银梳一下一下梳着我的长发,那样小心翼翼的神色就像一个极爱美的姑娘,在梳着自己的秀发一样。
“黄金千两,是我那一日讹诈的韩承肆的。”
初桃间或抬眸看我,眼含明珠,偶尔悄悄别过脸望向窗外。
她还以为我傻着呢,我可是真备了千两黄金,到时候了,就会有人送给她。
等一众丫鬟将我拾掇好,我便差她们出去,留初桃一人在殿内。
也不知道何时起,初桃的笑就不见了,想想以前,她可是那样明艳照人的姑娘,总爱笑。
我看着初桃探出窗外,伸手拉着窗户边正要关窗,望着那道被阳光照射的背影,我的一颗心忽然变得异常沉静起来。
“初桃,我没疯。”
我说完话,初桃的手颤颤地往外探,她踮着脚尖,站在阳光下,一直过了很久,她笑着转身,朝我跑来。
“公主,奴婢就知道,知道公主没疯。”
她跌跌撞撞地朝我跑过来,好似兴奋的要命,却是在一步远的地方忽然停下,许是顾及到了主仆身份。
初桃笑着看我,纯真的笑,散着明媚的光,我往前一步,一把抱住她。
“以后要好好照顾驸马,知道吗?”
她埋在我胸前,泪水濡湿了薄衫,“奴婢知道。”
“以后见了大公子,二公子,常胜将军,替我好生照顾,知道吗?”
“奴婢知道。”
“还有穆敏,是我错怪他了,也错怪你们了,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公主,奴婢从来没有怪怨过公主,将军也非斤斤计较之人。”
“要记得每年多去烧点纸钱给我,这个时节最多的就是桃子了,你摘桃子给我,好吗?”
初桃没说话,哽着声音,点了点头。
“要让我驸马寻一个好的姑娘,若是她敢欺负驸马,你便替我收拾她,我堂堂女帝之后的男人,怎么容得其他女人撒泼?”
初桃压着声音在哭,全身抖动,抖的我一颗心都软了。
好想活下去,哪怕是再多一天,我都愿意,再多看看他们,我这一生就不留遗憾了。
“你以后嫁给无名,好吗,楚俏最爱的男人,你得用一生替楚俏好好照顾他,好吗?”
初桃抬起头,望着我,乌黑的眸子,一转,便掉了泪出来,我抬手替她抹掉。
责怪道,“公主我给不了你大富大贵,只能给你寻一个厉害之人,盖世无双的人,来保护你。”
“奴婢知道,奴婢听公主的话,嫁给无名,替楚姑娘好生照顾他。”
我紧紧把初桃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楚俏,也像是抱着曾经的自己。
今日之风华,千百年来,再无人企及。
我穆清,穆如清风之人,定然要在这皇天后土之上,择一条永无退路的路径。
初桃最后替我着上了那一身如烈焰一样的霞披,我未带凤冠,只是嘱咐楚俏帮我简简单单束起来。
我们坐等时光淌去,等候日暮之时。
大概在别处的韩承肆,不,不,他叫耶律毓,也如我这般慌措,内心如风起云涌吧。
初桃站在我边上,一直掉泪,她的眼泪仿佛流不干,都可以漫湿我们荒凉的边塞了。
活到如今,我从来没有哪一天如今天这样,坚定而又不留遗憾地想去做什么。
仿佛以前十几载的少年时光,只是为了今日而准备。
“别哭了,你再这样,公主我会分心的。”
初桃含泪点点头,然后擦干眼泪,身子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日光在窗户里退散,直到一抹金黄洒入,初桃起身推开殿门,有风涌来,她回头笑着看我。
最后的光阴里,初桃站在夕阳里,目送我离开。
韩承肆是随着南梁王一并前来,今时不同往日,南梁王要比以前更显沧桑,人老了,便是老了,经得住千军万马,却经不起时间。
南梁王站在韩承肆一边,满身戾气,愤怒之情全都在脸上,韩承肆则风华无双,笑着看我。
这父子两个,可真像自阴间来的黑白无双。
我转身就走,不再看他们,韩承肆跟在我身后,南梁王则站在原地不走。
直到我走出很远,他才逆风喊道,“三万铁骑兵,本王原数还给你,以谢你救我儿之心。”
我心下一暖,那些无辜的人啊,我阿爹心心念念的士兵,终于可以回来了。
我们跟着一群宫人往御宴台走,夜风徜徉,静静地刮动,我心如磐石,再不曾摇摆。
御宴之喜,便是我和韩承肆大婚之喜,也是我承得皇位之日。
我懂韩承肆曾经话中之言,御宴便是以君王名义设下的宴席,那一次并非真正的御宴。
他心中有君,自然不会将那当成御宴之喜。
整条路,通往御宴台的路上皆有重兵把守,我们一身红妆,旁若无人的走着。
我拉起韩承肆的手,问他,“今日算不算御宴之喜。”
他反手一握,握住我的手,沉声道,“算。”
我笑他,“你这是在奉承我吗?”
“我一直在奉承你。”
我们肩并肩往御宴楼走却是越到楼阁前,我们两个走的越慢,心照不宣的走的越慢。
直到到了殿门前,韩承肆拉住我,说,“穆清,你要活下去。”
他说完话便直身进了御宴楼,我则傻傻立在宫门前,心下一颤一颤地跳动。
我怕他,看不开我的计划,也怕他再度费我心思。
我虽这样想,但是当我进了御宴楼,才知道韩承肆真的没有看开一切。
一眼入目,皆是这朝廷的重臣,手持兵器,站在大阿爹身后,我也看到了穆敏曾经带我去冷宫见过的老妇人,她穿着朴素的衣衫,远远地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