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搭理我,只是转过脸,笑了笑,一种很温从的笑意,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生出。
韩承肆对着牢门喊着来人,似乎拼尽了力气,我自觉无趣,他这不是浪费口舌吗,大阿爹若真不想为难我们,大概就不会将我们关在大牢了。
“你别喊了,铁定没人来。”
他不听,继续喊,我则是挣脱了他的手退到一边吃起饭来。
今日是第二日,也不知道我以后的命途该归向何方,穆敏若真心待我,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但是他又那么忌惮大阿爹。
我越是想越觉得生无可恋,倒是韩承肆喊了大半天以后,忽然折身蹿过来,贴着我坐下来,也开始扒拉着吃饭。
我调笑道,“你喊啊,继续喊啊,喊破喉咙连个鬼都不会出来。”
他吞下饭食,“那不就正对了吗,我们今晚上越狱吧。”
这人脑瓜里不知道装了何物,怎么就喜欢做这些白日梦,我用筷子敲了敲石碗,几声清脆之后,我严肃地跟他说道,“人要有务实精神。”
韩承肆没理会我,许是脑子里还在想怎么越狱的事情吧。
我们两个像困兽一般,被圈禁在笼子里,才第二日好像把这数十年的嘴都斗了个弯,就连争吵也是如此,他没事的时候就过来挑逗我,我自觉无趣的时候就过去骚扰他。
不然这日子怎么过,一天那么长,等着就是等死,况且这样无望的等让人煎熬的要命,我们总是自找法子让时间走的不要那般迟钝。
我们两个人躺在窗下,晨时散去,午时经过,一天已至黄昏时刻,天外的云霞之光渗入窗户之内,绯红的光洒在我们两个人身上。
天青色的衣袍,其实可以纳百种颜色,纳色而显色,此时此刻,那道红光映在我们身上,红烈的衣袍,就如大婚之日的凤冠霞帔一般。
我们头枕着胳膊,相对而视,韩承肆好看的眉眼就如一幅画,挂在我面前,我口下一热,紧忙抽手擦了擦嘴唇。
“穆清,我见过你一面的。”
“什么时候?”
“那是第一次见你,我以前无数次想去边塞,去看你,可是没有机会。以前太子去,回来总是会说起你的事。”
我见他神色认真,脸上有一种蓦然和决绝,心下钝痛,我很想应景地告诉他,韩承肆,我也想过去长安找你,可是没有大阿爹的圣旨,我连城门都进了。我总是听阿爹,刀叔,还有楚俏讲起你所有的事。
“那你去逛花楼的时候,可是想过自己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
“像我们这样的美貌,不去花楼露露脸,这大昭他们自当是女人的天下了。”
“强词夺理。”
我白他一眼,目光移开,怕再多看一眼,我的心再乱动一次,那时候我们两个就得一辈子留在这四方的皇宫,一辈子都得规规矩矩地活,哪里还有浪的机会。
我们两个总是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两人都生怕一次性将话说到了头,以后漫漫的牢狱之灾该如何过。
我站起身来,抬起头望着那扇小窗口,天光昏黄,漏入的一道微光是这个大牢唯一的光束。
韩承肆坐在一边,倚着墙,漫不经心地朝我看,嘴角浮起一道淡淡的笑意。
“穆清,若这天下都是你的,你会不会放我走?”他忽然问道。
我眼尾扫向那人,这不说话还好,颇有一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风姿,可是一说话,就露出这人估计是疯掉了。
“你真是个草包,不就是坐牢吗,有什么好怕的。”
他不再看我,目光远远一投,落入那道光里,那是黄昏的光,而窗外正是夏日一天中最美的时刻,落霞,微风,天凉,再加上小酒,消暑的瓜果,坐在摇椅上,那真是一大享受。
“我就是戏说一番,你哪有那本事。”
“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韩承肆,我求你千万不要对我生情,我是有心上人的。”
他缓缓站起来,抚着眉头,站了一会儿,然后提步走向我,最后停在了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我们两个相对而立,中间那束唯一的光。
“那你呢?”
“当然不会,这世上我只钟情穆敏一人。”
我抬起头盯着他看,他告我两个脑袋,我踮起脚尖迎上韩承肆温烈的目光,他唇角忽然扯起一道笑意,“那夜救你的黑衣人呢?”
昨夜梦里,我都梦到了那个人,如今的状况其实和那一夜并无太大差别,总归都是四面临敌,我九死一生。
那个雪夜,大雪飘飞,天上地下都散着银凉的光,我透过马车被风断断续续扬起的布帘,窥到他傲然地站在天地之间,一身挺拔。
他也是来救我于水深火热的,只是他一个人,面对南梁数以万计的士兵,无能为力。
有过那么一刻,风啸雪烈的一刹那,他抱着我将我放到了马车上,那双眼睛晶沁如宝石,散出熠熠光芒,我想他日若有机会见面,我一定能一眼认出。
“那也是我心上的人。”
我转身背靠在窗户下的墙壁上,牢狱的阴湿之气我早已经习惯,只是周身的燥热时而不时让我心绪烦乱。
韩承肆见我神色不悦,再没有说话,亦是靠在墙壁上,陪着我一起沉默。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流走,不会因为谁的悲伤而逗留,也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停顿,更不会因为谁的惦恋而固执停顿。
哪怕是大阿爹,那个九五至尊的人,那个大招朝最厉害的君主,亦不会与时间抗衡。
时间在走,我本可以在经历之中淡忘许多事情,比如阿爹的离开,刀叔和楚俏的不见,三哥哥的安危,还有将军府大哥哥只身前往边塞忍受那里的孤凉之苦。
我几乎是一安静就能被这些事压的热泪盈眶,我阿爹不喜欢我哭,更不喜欢我矫情,他自小把我当成一个男孩子来对待。
阿爹说,总有一天,我会明白,很多事早已经注定。
可是这个世道上哪里有什么注定与否的事情,我天性柔软,成不了阿爹口中的成大气候的人,更不会成为刀叔口中那般的硬气之人。
我虽然一日千百次的责问他们,为何偏偏是我得了这女儿身,他们对我总是置若罔闻,继续谈天说地聊着那些高兴的事情。
那是小时候,仅有的对峙,仅有的反抗,也是我慢慢意识到自己彻底的无能为力。
我终究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阿爹要的强悍,我要历经多少次重复更迭的悲欢离合,才能成为那般坚不可摧的人。
再没有喜怒哀乐,再没有热泪盈眶,再没有挣扎打闹,更不会去体恤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脆弱。
韩承肆问我,如果这天下是我的,我会不会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