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站在我身前，面容沉静，唇畔间又有几分邪气露出，我鼻子一酸，抬起头来，直盯着他，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一次相见，我该告诉你，怕说了，你不会搭理我。”
我红着眼睛，却不知道怎么了，想哭，又愤怒，若他早点说，会不会一切都不同呢？
“韩承肆！？”
我哽声道，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移不开来，他垂头看我，眼中带笑，“我来辞婚于你。”
这句话我说的义正言辞，我知道，该要面对他就得早点面对。
韩承肆一折身，走向大殿中心，双手作揖，微微弯着身躯，“一语订之，千秋不移。”
大阿爹喝完杯中酒，似乎恍然大悟，说起的话却是让人瞠目结舌，“所以凭你们两个争风吃醋，公主的罪就该免了吗？”
穆敏应声道，“公主无罪。”
大阿爹笑道，“爱卿，公主暂居你府上，今日小厮从屋子里搜出黄金十万两，这该如何解释？”
穆敏转身朝我一看，我茫然无措间低下头来，不知所答。
韩承肆跪身在地，“臣与穆清有婚约在身，若公主犯法，臣自当难辞其咎。”
他的话音一落，南梁王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道，“韩承肆，你说什么浑话，公主的事情如何与你相关？”
“她，是我的妻。”
很平淡的一句话，却是漫不经心落在我耳朵里，我眼下一湿，离席而起。
“儿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朕自当要罚你——”
我低头，却是看到眼里的泪淌出来落在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映着璀璨的灯火，我以为我得千万人的宠爱，却从来不是。
宠爱我的人虽然那么多，但只有我阿爹，才是诚心诚意宠我。
二阿爹，大哥哥，二哥哥都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席间，静静地浅酌几杯，我观察的细，与我相关的人，每一个细微举止，我都会放在眼里。
我跪在地上，旁边是韩承肆，他旁边是穆敏，这两个人，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为我挺身而出。
我等着大阿爹发话，却是好半天没有等来动静，一整个大殿的灯火摇曳在理石地板上，我盯着那一闪一闪的明光，忽然别过脸盯着韩承肆。
他亦是侧过脸朝我看，没有说话，韩承肆一边，穆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眼望前方，神色平淡，眉眼之间却是聚尽风云之气，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看，才看到大阿爹嗔红的面容，以及阴婺的脸庞。
穆敏自然不是普通的将军，他能权倾朝野，自然有他的本事，他们的沉默里多数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峙。
大阿爹身为大昭的皇帝，手中实无兵权，好在这些年来穆敏诚心诚意替大昭卖命，但凡心有不轨，我想如今坐在龙座上的人，自当是旁人了。
正当我想着大阿爹要服软时，穆敏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目光沉了沉，而后拂袖离去。
大阿爹一把端起桌上的酒杯，举头一饮而尽，很显然，在他们的对峙里，穆敏终是败下阵来。
我至少以为，以他的身份地位，总会为我做点事情，可是，事与愿违，在大昭国事面前，我终究不值一提。
“穆清，这就是你要委身做妾的人？”
韩承肆噙着几分邪笑，挑衅道。
我瞥了他一眼，“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男人——”
“可是，你是我的妻，我们有媒妁之约。”
“如今都是大昭年了，世风早不如以前，再说我穆清可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闺阁之女。”
我的话音刚落，忽然酒杯碎裂的声音自我前方响起，我心下颤了颤，抬眸时，大阿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来人——”
他厉声喊道，声落罢从旁门进来两个士兵，恭恭敬敬立在我们前方。
大阿爹提步走向我，威严不减，此时的他，和很多年以前我见到的大阿爹绝不一样，那时候他对我慈眉善目，温言软语地哄着，就像先前对待怀柔公主那般。
可是今时却不复往日，我在边塞至少以为，大阿爹会永生抬爱我。
我跪在地上，双膝发麻，颤颤地叫了声，“大阿爹——”
他瞟我一眼，然后下令道，“和硕公主穆清，身为大昭公主，心怀不轨，有失大昭大邦之名，押入打牢面壁思过一年。”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身前凌人盛气的皇上看，眼睛一霎不霎，倒是跪在一旁的韩承肆率先开口道，“皇上，公主并不知情，这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问问你阿爹，南梁的王，意欲破坏大昭与南梁和睦之罪，罪当如何？”
“臣与穆清有媒妁之约，自当由臣来承担。”
大阿爹一笑道，“你也逃不过，所以穆清在牢狱待多久，你便待多久。”
我别过脸看着端正跪在地上的韩承肆，笑了笑，没有说话，再移目时，看到南梁王嗔红的脸朝这边看，吹眉瞪眼的样子，真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这世上，轮数算计，何人能及我大阿爹？
御宴之喜，自当是举国欢庆，可是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为了稳定皇朝，稳住皇位。
我虽粗硕野蛮，但我并不傻，阿爹说我自小通透聪颖，若身为男儿身，自当是建国立业的奇才，可偏偏这女儿身啊。
帮不上他的忙，只能黏在他屁股后面，征南战北，成为威远将军最大的累赘。
没有任何意外，那两个士兵押着我和韩承肆往大殿外走，我没有反抗，韩承肆亦没有挣扎。
我来辞婚于他，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他。
这些年，我们虽未曾谋面，但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同我说韩承肆的所有事，他人好，就是爱逛花楼，他本是南梁的王子，却在一生下来便被大昭的皇帝俘虏至皇宫，同太子生活在东宫。
身在异邦，永远为客，他是如何在皇上的眼皮底子下步步惊心。
盛世之夜，远要比以往的夜晚更宁寂，满天星辰，月色正圆，银色的光从天而落洒在我们身上，石子小径上一片银白。
韩承肆被士兵押着走在我前面，我随在他身后，夜风微微一来，拂起了他的衣袍，月色如水洒在他的衣袍上，那衣袍明媚如天外来物。
“你逞什么强？这下逞到大牢里的吧！”
我朝着那道背影，不温不凉的说道。
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笑了一声，“穆清，以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你怎么不明白，我要嫁与穆敏为妾？”
“皇上同意了吗？”
“他迟早会同意，穆敏权倾朝野，自然有本事能让皇上同意这门亲事。”
韩承肆挣开了那士兵，折身走向我，“你是对你自己失望，还是绝望，怎么总是把所有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一介女流，我能怎么样？”
一想到此，我没来由怒气十足，要不是他，我当年投胎肯定是个男娃，偏生他阿妈和我阿妈睡在同一张床榻上，才让我们两个乱了性别。
“你还有我，为什么不寄托在我身上。”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前，我们咫尺相贴，他平静的呼吸落在我脑袋顶上，我仰起头，笑道，“你一天不是逛花楼就是逛花楼，寄托在你身上，我早死在边塞了。”
韩承肆没说话，一抬手，我便紧忙抽身往后退去好几步。
“穆清——”
他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我没应声却是侧身从他身边擦过，正要离开时，他一把抓住了我。
“韩承肆，你再要轻浮，我就要喊人了。”
他笑出了声，那样的笑一如初见时那个晚上，带着几分邪气，“你叫啊，这不是两个人，没看到吗？”
“你想怎么样？”
“嫁给我——”
“你不怕死？”
他紧了紧我的手，笑意散去，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这一刻，我身前的韩承肆认真而谨慎，“不怕。”
“那你就永远回不了南梁，不怕吗？”
“穆清，我有什么好怕的。”
“因为我怕。”
我挣开他的手，只身往前走，走出很远，身后飘来他的说话声，“所以辞婚于我，只是让我早日回南梁？”
一道夜风打来，扬散了他的声音，我敛了敛心绪，只身往前走。
要不然呢，如果不是想让他回南梁，我何故冒死勾搭穆敏，何故与大阿爹故意唱反调。
以一道媒妁之约，便能捆绑韩承肆一辈子，他注定回不了南梁，注定成不了王。
但我阿爹说，他是一个好人，我表面上虽对他不满，但也知他的苦楚，我想放他走，不想让他成为养在皇宫里的金丝雀，失了男人天性里的自由。
为王也好，为民也罢，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想拖累他，也不想因为一道媒妁之约，让他一生受困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