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迎上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喉间一哽,仰起脑袋对上他的目光,“只要我想,就能。”
平生第一次,我这般固执的咄咄逼人,在穆敏面前,在楚俏面前,像一个贪婪的怨妇,再也没有从前的与世无争,再也没有从前的童心未泯,天真烂漫的性子。
人总归会是变的,或早或晚,这是长大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穆敏低下头,盯着我看,月色仿佛汇入到他的眼睛,那里散出阴婺的光芒,直直地盯着我看。
“穆清,你有什么,可以拿来与皇上对抗?”
我一下子被这句话扎地像是瞬间失了勇气和倔强的人,低下头来看着脚尖,风来树影动,我看着一地婆娑的树影,心下刮过一阵过堂风,吹的我心生悲凉。
是啊,我有什么,阿爹不再了,楚俏嫁给他了,刀叔自此隐匿于江湖深处,韩承肆回了南梁,太子哥哥被废去太子之名,今时还被关在天牢里,三哥哥亦是如此,大哥哥又被大阿爹谴派到了边塞那般荒寒之地。
我眼睛里有泪在转动,可是当着眼前这个人,我生生是将眼泪逼回了眼眶。
“我有一条命就够了,飞蛾一扑,这就够了。”
我抬起头看他时,穆敏冷笑一声,转身走向楚俏。
月光皎洁如明涩秋水洒向人间,穆敏步步生威,上了台阶,在楚俏身前站定,片刻以后,他抬手一揽,楚俏软软的身子便跌在他怀里,两个人就那样明目张胆地当着我的面关上门回了屋。
自小在边塞,我虽然对书本一向无感,可是也听楚俏说起过不少次,人间四大喜事。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夜。
不论穆敏究竟是否真心相待楚俏,至少在这一夜,他倾心尽力,给了她最体面,最引人夺目的盛大婚礼,至少这一夜,他留在这一处院子里,陪着她渡过这花烛之夜。
如果今夜他真娶的人是我,会不会也像今天这般事无巨细地安排,烟花烂放天际,我仰望那一天的流光,究竟觉得荒凉。
其实到头来,是我抛弃了一切原有的幸福,阿爹要是在,他该怎么安慰我。
“阿爹,去给你把韩承肆捉回来,让皇帝老儿破费一番给你来一场盛世婚礼啊。”
大概他会这般老不正经地来安慰我,可是我再也抓不住阿爹的只言片语,只有穿指而过的夜风,刮个不停。
我哭着转身离开,抹了一把眼泪,一踮脚,飞上宫阙望楼,一栋一栋地飞过,我眼中流光尽是长安辉煌的夜色。
洛河十里风光离我越来越近,而我身后只是穆府的光辉灿烂,今此以后,我和穆敏的恩怨纠葛就此随这个夜过去吧。
我该死心了,我有自己该要做的事情,再不能沦陷于儿女私情当中。
也不知道如今大哥哥走到哪里了,去了边塞他该怎么活下去,狂风荒漠,会在日复一日之中重复不停,生来就注定该要在战场上驰骋的勇士,怎么会能在那里熬下去。
其实细想一番,阿爹何尝不是如此,他骁勇善战,一生英明,至少在我心上他是如此伟业之人。
如果只是为了活,大哥哥是可以卸去所有身份上的至高荣耀,在这长安苟且偷生,但是他毅然决然领旨西去,大概是他有自己的盘算。
我穿街走巷,迎着夜风,其实夜色的孤单会让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温柔,细风过耳,带起一点点凉意,分外温从。
出了街巷,我往前一望。,洛河十里风光,笔直的更迭在眼前,两岸花楼争相斗艳,云窗外悬挂着竹灯,灯火温暖,静静地荡漾在洛河水上,远远一望,水波潋滟,像是涌动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不知所归,究竟是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万人瞩目的公主,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我紧了紧衣裳,坐在了洛河边上,脚丫子就悬浮在洛河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个不停。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隔三差五寻欢作浪,白日里还朝朝暮暮共白首,晚上就上了别家姑娘的床榻——”
我一边嘟囔,一边抬起袖子擦着眼泪,心下难受的要命,像是有一股子怨气压抑在胸腔里,一阵阵扩散,逼的我浑身难受。
“穆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前些日子还在大阿爹面前请婚的,这才几天就娶了楚俏,真是禽兽——”
“女人不放过,男人都不放过。”
湖水的冷气迎面扑来,我别过脸望向望君桥,那道桥梁横跨洛河,在夜色下更显寂寞宏伟。
“不就是做妾么,我才不稀罕,我才不要做他的妾,连三哥哥都争不过,我做了妾又有何用。”
哪怕我前一刻还要逼迫自己放下儿女私情,可是一眨眼的功夫,我还是忍不住去责备他的各种不是,似乎找到了千种万种的坏,我便能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将他打入冷宫。
可是我错了,责备越多,那些陈年往事像一阵旋风,卷地而起,向我刮来,从第一次相见开始,穆敏和我深交浅见的一幕幕,似如昨日之事。
“公主不甘心吗?”
我还沉湎在责备穆敏的不是时,有人从我身后走来,顺势坐在我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慌措间我抬起衣袖擦了一把眼泪,然后转身望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那黄袍姑娘依然穿着白日里的衣袍,浑身散出一缕清幽之气,让人心生清凉寂静之感,她将白日里繁芜的发饰褪去,反而简简单单束起头发,这样一看,她的英俊温柔静谧相互更迭。
“睡不着,刚好开窗看见你溜达。”
我笑了笑,眼中却是又平白无故生起一股温热,“你是因为二哥哥睡不着?”
“我们这样的年纪,睡不着多半是因着儿女私情。”
“我可不是仅仅因为儿女私情。”
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袋瓜果递给我,一缕缕瓜果的香气窜入鼻孔,我道谢接过,便往口里塞。
“穆清——”
“嗯。”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吃着瓜果侧过脸看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该是我二嫂呀。”
她低头婉转一笑,然后移目望向洛河的水面上,目光平静,夜风扬起她束起的头发。
“二哥哥真心相待你,他,是不想连累你。”
我吞下最后一口瓜果,看着她的侧脸,心下有愧,说的话也轻飘飘的。
二哥哥究竟为何不敢情深而诺,我是知道的,他是为了我,我要做什么他必然会拼上性命来维护我,不论对错是非,只要我想,他都会在所不辞。
许是注定我这一生必然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二哥哥即使再深情,宁愿枉付,也不愿连累任何人。
“我知道,所以穆清啊,你知道我是谁?”
我没说话,因为我和她只见过三次面,而且是算上现在这一次,她望着一片湖水,沉默了很久。
“我阿妈曾是女帝的侍女。”
“你知我身世?”
她回头看我,目光里面熠熠生辉,我不知那里面是因为眼泪的波动,还是月色太明水光潋滟之故,只觉得她远要比我更落魄。
“长安的人,都知道。”
我若有所思点点头,叹了一口气,眼望前方,心下乱成一片,我没有决定好明天怎么过,甚至没有想好我是否要去争夺。
可是现在这样的境地,我不去争夺还能做什么?
我若不争夺,怎么让他们知道我也是有脾气的人,我若不争,怎么让他们知道我也是有底限的,伤害我可以,但是伤害他们绝对不可以,我若不争,我能做什么?
“我阿妈是不是说过待我长大,由我继承皇位?”
她点点头,“九五至尊之位,坐上了,哪里能轻易下来。”
“我没有想过争那个,我只想让韩承肆回南梁,来求他放我阿爹一条生路。”
“穆清,你不争谁也救不了,甚至死去和离去的人更多。”
这些我都知道,也许明天天色一亮二哥哥就被一个胡编乱造的名头关入了天牢,二阿爹也许会被撤职,自此真就成了闲散将军。
明天的事情,谁能说的准呢。
“我真不想连累人,我不想争也是因为他们,争也是因为他们。”
不知道何故,我能当着她的面说出心上的话来,她真是一个温婉平静,值得诉说衷肠的人。
“争与不争,不是你说了算。皇帝认定你是要争,你就是争。”
“我阿爹说,人活着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你看,我连我在乎的人都保不住,哪里有心思去顾忌天下众生。”
她不再说话,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往回走,我则一个人继续坐着,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穆清,既然有人诱你入局,左不过生死,我们都愿意为你赴死。”
人这一生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深爱的,讨厌的,萍水一逢的,注定相忘于江湖的,可是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许下生死,那一定是耗费了他们一生的勇气,请不论如何,都要记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