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说君王御宴回,宫人留钥内门开。”
这是第二句我铭记于心的一句诗话,是我阿爹自小到大偶尔“母性”泛滥时在我耳边说起的。
楚俏后来告诉我,御宴,便是以君王名义所设下的宴席,别的她没有说,我也懒得追问。
一路向东,我们途径数万里大漠荒凉之地,直到第十三天才入了内陆,正式到了长安的地界。
“公主,别睡着了,长安春色正好,快出来看看。”
刀叔在外面一边驱车,一边朝我喊道,他的声音稍显低沉,有不经意的温情。
“从此地到长安城还要走多久?”
我撩帘而出,与刀叔并肩坐下,目之所及,笔直的车道,一眼难以望到头。
车道两侧是生绿的林木,春风过境,拂动万木,带起一道婆娑细响。
“不出两日的功夫,终于送你回来了啊。”
刀叔双目沉静,一身轻松,他扬鞭策马,马车飞驰,细风迎面扑来,有些许料峭之意,还裹挟淡淡的花草林木之香。
“大阿爹设御宴,为何请邀了南梁王,却不让我阿爹来呢?”
“那是皇帝的事情——”刀叔紧了紧手中的长鞭,侧目盯着我看,“公主到了长安,万不可胡闹了。”
“哪里会胡闹,此番御宴之邀,我也是有要事在身的。”
“辞婚?”
我点点头,晃荡着双脚,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到前面的千军万马当中。
刀叔不解我意,自顾自地说道,“见面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啊,那孩子哪里招人厌呢。”
离开边关之时。我心中有千种舍不得,可是到了长安境内,我心下却是豁然明朗,就像有一道阳光暖暖地弥在身上一般。
“御宴之喜,究竟喜从何来?”
天朗气清,天空是一望无际的碧蓝,素云朵朵,悬浮其上,犹如天间卧雪一样洁白的色彩,我抬头看了便心生欢喜。
关键是这里的风,柔和平静,不比我们边塞的狂风,卷沙裹石,扑在人面上犹如飞刀一样。
“天下和睦,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便是最大的喜。”
“那韩承肆会出席吗?”
刀叔将手中的马鞭放在一侧,也不再全心全意驱车了,而是调转身与我相对而坐,他勾唇一笑,露出和阿爹一样狡猾的神色。
“公主这般急不可耐,那孩子知道了定会欢喜。”
“他自是高兴,不用谈情说爱,不用千金聘礼,就得来一个便宜媳妇。”
刀叔朗笑一声,倚在马车上望着一天的云彩,云空掠影,拂过我们,好半晌刀叔不说话,眼目深沉。
“辞婚哪里是我堂堂大昭公主所为,既有婚约在,便是父母之命,我断然不会主动请辞的。”
“你知道就好,威远将军说了,你死也要是那孩子的人。”
我白了他一眼,心中思量着旁的事情,可以让韩承肆足够主动放弃婚约的大事。
“别胡思乱想了,到了长安,你先要去将军府。”
“我想去皇宫探望大阿爹。”
我心中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刀叔是从边塞同我一起入长安的人,且又同阿爹一起看着我长大,自是可信之人。
“皇帝可不吃你那一套,软磨硬泡自然也不可。”
刀叔说话间坐直了身体,清风吹来,拂起了他花白的鬓发,他叹了一口气,“你要记得,他先是君,然后才是妻之夫,子之父,弟之兄。”
“我知道。”
我探身拿起马鞭,凌空一抽,马车直直追着前面的千军万马跑。
黄昏来的弱不经心,我驱赶马车,刀叔则依靠在马车上对着一天的夕阳,发呆。
他这般模样和我那个老不死的阿爹一样,总是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
我阿爹当初可能是思量着如何讨得一房妾室,可刀叔呢?
春日虽好,清风明日的,该要多吃军粮多训练,发春,他这个年纪的确不宜。
流霞绮丽,自西山之巅涌入到东边来,天间绣幄,如是桃杏铺霞一般分外好看。
曾经一直以为我离不开边关,那是因为我从未曾想过边关以外到底有何种多姿多样的世界。
长安如此,阳关以外的南梁更是如此。
可惜到了长安,便再没了机会伫立阳关下,望着以外的世界。
绯色黄昏,最是让人动情,我快马加鞭闯入到大昭的千万军马之中,像一颗投入湖底的石子儿,引来一众士兵的旁观。
军纪严律,他们只能冷眼相看,却不敢做出任何大不敬的行动来。
我伸长了脖子往一众人当中望,却好半天没有瞅到我想要找的人。
那些士兵一个个心照不宣,规规矩矩分成两列,我们的马车行在车道正中央,一路顺遂。
我年岁不大,但也不算小,已过及笄之年两载,我阿爹厌烦我时,总是惊天动地的咆哮一番,为何要把我养在身边。
偶尔他也会温情的像个慈母,那是在我入睡以后,他守在我窗边,轻声叫着我的名字,仿佛一次性叫了个够。
“穆将军呢?”
我拉缰放慢车速,侧身望着一旁的士兵。
他们一个个身着银色军甲,千篇一律,似乎都长着一样的面容。
“公主若是累了,在下来驱车吧。”
那士兵端坐在马背上,神色寂静,波澜不惊地说道,却是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答非所问。
“穆将军呢?”
一旁的刀叔,闭目养神间朝我一望,“公主该要洁身自好,再不要往男人堆里扎,让那孩子看到了不好。”
“他若在乎,毁了一纸婚约便好。”
“那你也不能再浪了。”
落霞扑面,刀叔在一旁义正言辞,我扭身瞥了他一眼,心道阿爹真不该让这个老油条同我入长安。
两句不离韩承肆,三句不是规劝我改良便是念叨那孩子的深情不易。
先前刀叔的话,忽然让我心下一震,我讪讪地叫了一声刀叔,那老头却是佯装没听见闭上了眼睛。
“我若扎在男人堆,韩承肆真会不开心?”
他不回答也没事,果然柳暗之后有花明,这下弥在我心中的阴郁便眨眼功夫消失的无影无踪。
刀叔不搭理我,自是知道我的鬼点子打在了韩承肆身上。
这个人可是边关所有人的心肝宝贝,说不得,骂不得,打我是没机会而已。
落日西斜,点点霞光,让这长安都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温柔静雅之气。
就在我心灰意冷时,两匹骏马飞过我们身边,一眨眼便行在了我们前头。
行如闪电,动如风起云涌。
前面两人,一人,一身金甲依旧,项背挺拔,另一人,身穿黑色袍子,体貌丰岸。
刀叔仍旧在闭目养神,仿若都没有察觉到那两人。
自他身经我时,我的一颗心骤然跳跃,一下一下敲击着我。
我脸烧的一塌糊涂,像是藏了一团熊熊大火般。
两人行在我们前面便放慢了速度,离我们不远不近。
我抬眼一望,再也不是长安风月盛景,再不是流霞绮丽,夕阳无限好,眼里心里全都是那一个人。
他的气息,像一缕热风,拂弥而过,虽柔却后劲烈。
我盯着他看,脑子里尽数铺陈的是他每次朝我一望的神光,或怒或恼,或轻视或低瞧,我都不在乎。
时至如今,我们相对而立的次数是四次,穆敏,便这样毫无征兆成为我的眼中物。
细风吹来,我耳边只听到万木静动的窸窣响动,一点点霞光终是褪尽,我盯着他看,从日落到天黑。
公子如玉,明玉如水,穆敏静水流深,无声无息,早已经让我心神泛滥。
我咳了咳,故意别过脸望着呼啦啦划在身后的林木,葱郁之色,究竟天下大同。
穆敏和南梁的王,悠悠地驾马行在前面,氛围融洽,似乎在谈笑风云,没有了十几日前的剑拔弩张之态。
天色渐黑,混混沌沌,我驱着马车,一旁的刀叔不知何时醒了。
“他已经有家室了。”
冷不丁地一句话,吓我一大跳,我扭头朝大叔看。
“我不在乎。”
“你在乎什么?”
“在乎他。”
“韩承肆怎么办?”
我放下马鞭,顺了顺衣袍,凭着马车自己奔走。
见我半晌没有说话,刀叔拿起马鞭,重新拉起缰绳驱车而行。
“大昭天下人尽知,穆清是韩承肆之妻。”
这是不争的事实,我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万民瞩目,我和他的事。
但是我却一点心思也不在那个人身上,缘分的事情,我知道,不是占尽先机,便可手到擒来。
再先的天机,不如天时地利人和。
哪怕韩承肆与我的初缘再深,但到底比不过,我自以为落难时,穆敏撩帘朝我一望的风姿。
“穆敏,去了长安我便委身于你,做妾可好?”
月明星稀,风声正好,皎皎银光,一如那个夜一样,他长身玉立,迎风对月,站在山丘上,眼望一天星月······
我知道动了情,生了意,无缘无故,无畏无惧,无牵无挂。
四野俱寂,好半晌,前面传来南梁王洪跃的笑语声,“穆将军,可是处处留情啊——”
“连她你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