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是在次日晨时抵及长安,比刀叔口中所言还得两三日到,提前了一天。
这半月来我要比平日更有精神气,长安的风光正好,一路马蹄得意,整整一天一夜,我便览尽了这万里长安的林木花草。
姹紫嫣红,于经风中,微微一颤的样子,分外好看。
林木蓊郁延绵,马车疾驰,倏然更迭在我身后,目之所及,只有掠动的青葱,行云流水一般。
穆敏和南梁王统领军队率先入了长安城,刀叔,我,还有数百名士兵远远落在后面。
“这长安可真热闹啊。”
我支腿坐在刀叔身侧,他亦是两眼放光,有意无意地瞟着车道两侧的风光。
“当然,也只有你阿爹才愿意守在那鸟不拉屎的边塞。”
“他也不赖呀,都快花甲之年了,有娇妻在侧,自然扛得住边塞的孤苦。”
刀叔刻意减慢车速,凭着马车径自在车道上或快或慢地跑着,他则收腿盘坐在马车上,与我相对。
“入了长阿城,有些事该说便说,有的事,万不可多说。”
我点点头,扭身往前面的宫墙一望,再回身时,刀叔闲散得依靠在马车上,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何事不该讲?”
“穆清,你不傻,只是心思太纯真。”
“若大阿爹问起呢?”
“那也不能说。”
我晃荡着双脚,心思一沉,“我若出了乱子,阿爹可会来带我回边关?”
刀叔眼目之光,带着丝丝缕缕的深沉,嘴唇颤了颤,却没有说上话来。
清风迎面吹来,带着温凉的湿意,拂在人脸犹如细水经流。
“从此以后,长安是你唯一的落脚处。”
刀叔的话随风远远地扬在了身后,那语音伤沉,但没隔多久,他又腆着一张老脸凑到我身边。
“长安花楼很多,顶有名的,护城河两岸可尽是倾城绝色啊。”
此番行就,当真和我那阿爹如出一辙,一个爱老牛吃嫩草,一个喜好万花丛中过的乐趣。
我瞥了他一眼,故意别过脸,“刀叔,你都这把年纪了,青楼那地方还是少去。”
“这把年纪再不去,入了黄土,难道要在阎王眼皮底下逛花楼吗?”
他这样一说,我心神恍惚了一下,提了兴致盘腿坐起来。
“那长安可有男人扎堆的地方?”
“有啊,赌坊,花楼。”刀叔眯着眼,往一侧的宫墙望去,半晌以后才又说道,“要说女人最多的地方,我自是知道不少。”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男人,有男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啊。”
听罢我的话,刀叔往后一靠,倚在马车上,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虽年暮,但那眉眼轮廓里依然流淌着天质自然的容貌。
我阿爹曾经讲过的,刀叔当初可是长安的美男子,风流倜傥,龙章凤姿。
“女人多的地方,男人未必多。”
他用一本正经地声音跟我讲,长安宫城离我们愈来愈近,马车稳稳当当地跑着,我抬眼望着那傲然立在苍穹之下的高墙,心生畏惧。
刀叔见我没说话,便伸手揪了揪我束起的长发,“皇帝的后宫,佳丽万千,男人就有一个。将军府上,妻妾成群,整日里招蜂引蝶,但招的不就是常胜将军一人?”
我知道他会这样讲,世人都艳羡天子后宫绝色千万,刀叔算是鼎出名头的,阿爹说,他一生到老,都是在花楼的榻上躺过来的。
“韩承肆,也喜欢花楼吗?”
我弱不经心地一问,刀叔却不合时宜地闭上双目,佯装浅睡。
巍巍宫墙直入眼帘,马车愈来愈近,宫墙渐次成为眼中旁物,我抬头一望,便看见那三个大字,刚劲雄浑,如是天工之笔。
长安城。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
我脑中跃然而过的是这句诗话,一路走来,车道笔直平整,车道两侧,万木葱茏,这是长安之春。
若到了初冬落雪时节,站在这巍巍宫墙上,朝西一望,是不是便可以望见边关之景呢?
我拿起马鞭,戳了戳刀叔,他睡眼惺忪,揉了揉眼,讶声道,“可算回来了。”
宫门外有数十名士兵镇守,商客百姓,络绎不绝,男子们,各个身穿薄衫,风流而过,姑娘们,各个略施粉黛,蝉衣飘香。
刀叔盯着那一群笑语盈盈的姑娘看,眼目不转,若不是见惯了风色,恐怕会垂涎三尺吧。
我也不比刀叔好到哪里去,一眼盯着那三五结群的年轻男子,瞧着他们的面容,文雅秀气,远要比我们边关那些粗野将士们更招人疼爱。
车马驶过,我和大叔都盯着旁的人去看,丝毫没有留意一边守职的士兵。
“站住。”
铿锵嘹亮的声音似乎震住了骏马,还未等我和刀叔回过神来,那马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了一旁。
后面的数百名士兵应声停下,我探身往后面张望,见得领头的士兵与那当值的士兵细语说了一番。
那士兵听罢走了过来,盯着我看了半晌。
“叫什么名字?”
刀叔说,“穆清。”
“从何方来?”
“边关。”
那士兵眼中放彩,唇角一勾,似笑非笑,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找的便是你。”
他说话间朝一侧的士兵示意,七八个士兵心照不宣地走了过来,将我和刀叔一把提溜到车下。
我才站定身,欲要争问什么时,那领头士兵接过卷纸,哗的一声,展示在我们面前。
刀叔朗笑道,“将士,这不关我事,我们是两路人,我可以走了吧?”
“你可以走,他,留下。”
人生地不熟的长安,阿爹就派这样一位见风使舵的老油条来照顾我?
他哪里是来照顾我的,这才刚入长安,他便丢下了我。
我被两位士兵押着,远远地望着那马车,风风光光地入了城,这老不死的,莫非真急着去花楼?
也不等等我。
可这长安的人啊,看着一个个秀气文雅,虽说士兵更有刚强之气,可那领头的士兵,远远地一望,长身挺拔,气质静雅,怎得行事如此粗鲁?
好歹我是姑娘家家,从边关远道而来的大昭公主。
他远远地朝这边瞟了一眼,复又和随我们一起入长安的士兵私语了一番。
那士兵接了卷纸折身走了,领头士兵则是顺了顺衣袍,径直走向我。
待头顶的日光被人罩住,我才幡然醒悟,我这身打扮,哪里还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平日在边塞野惯了,总是着男装示人,再加上边关,地势偏僻荒凉,大风扬沙,我的容貌啊,在这长安和男人没什么两样。
“这真不是我所为?”
“画像没错吧?”
“画像确是我。”
“名字,身份,来处,没错吧?”
“都无差错,可——”
我话还未说完,那领头士兵便沉声道,“那就是你了。”
我哀哀地望向他,只觉得五雷轰顶,我今日才刚刚入的长安,昨夜之事,与我有何干系?
“昨日夜里,我们还在路上,哪里有机会入得了长安?”
那士兵侧身走出几步,身形挺拔,却没有穆敏身上自然流泻出的凌人盛气,倒是温驯好多。
“谁能证明?”
我正要指向那百位士兵时,才发现一众人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阿爹不靠谱,我那大阿爹更不靠谱,派来那么多人护我回长安,权当是摆设吗?
哑口无声,我颓然地立在城门一侧,经过数十位年轻男子,扫我一眼,薄唇一扯,笑着走远了。
那笑啊,淡淡的,若不经意,就如这长安的春风一般,撩人春心一动。
那告示所写:
穆清,自边塞之地而来,昨夜,逛花楼十五家,撩娘子数百人,未结账,赊欠黄金千两。
原来是数十家花楼联名上书官府,彻查赖账之人。
我真是哑口无言,昨日之夜,我们确实是在赶路啊,要不然何至于提前一日抵达长安城呢?
穆敏和南梁王,昨夜便率先快马加鞭走了,现在真是百口莫辩啊。
我从边塞远道而来,见我容颜之人,除了一众士兵,便只有穆敏和南梁王了。
莫非此事是穆敏所为?
我心下风驰电掣般地思量着,只能是穆敏,南梁王虽然对我大不敬,但行事风格定然不会这般下作。
我咳了一声,那士兵并未理会我。
一众百姓,纷纷侧头盯着我看,尤其是男子们,见我总会嘴唇一勾,无论老少,都要朝我一笑,那神色望上去,竟有一些敬慕之意。
虽有士兵押着我,但也是个形式而已,我探身往宫墙一侧望去,才看到一人高,一臂之长的纸张上,赫然入目先前的告示。
我脸一红,咬了咬唇,才明白那些个男人究竟为何对我微微一笑。
“哎,你认识穆敏吗?”
那士兵偏头看我一眼,顿了片刻,提步走过来,“穆将军,声誉崇隆,在下自然听说过。”
我心下一喜,看着离我几步之遥的士兵,提声道,“我是穆敏的侍妾。”
那士兵冷笑一声,转身走了,他可能压根不相信我说的话。
阿爹说,世人都知道我穆清和韩承肆,怎得入了长安便不好使了?
我先前以为他会认出我,然后想到韩承肆,或许放我入城,这下看来,那个倭瓜头也顶不上事,不然我何至于大言不惭地提及穆敏的大名。
“我真是穆敏的侍妾——”
望着那道背影,我扯声喊道,声音刚落,身后的士兵便笑出了声。
经过的百姓,也是纷纷笑起了声,洪洋一样的笑声,从长安城外涌入了长安城内。
这些人啊,想什么呢,我可是女儿身,虽然长的粗野了一点。
那也怪不得我,边塞之地,风水不好,不养人,倒把人摩挲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鬼样子。
“公主是怕世人不知我有龙阳之好——”
清朗的声音随风拂向我,我心下一紧,脸颊忽然燥热,一颗心骤然跳动,似乎要破膛而出。
穆敏远远地走来,风姿无双,容颜俊朗,他今日着了素白色春袍,衣带合度,如是风光霁月之人。
我红着脸,只是盯着他看,忘了颜面,忘了我忌惮他这件事。
待他走近时,身后的士兵自觉撤到了一边,穆敏立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背光而立,遮住了我头顶的那片明光,我仰起头,直视他的双目,微风荡漾在我们身间,带起了他薄如蝉翼的春袍。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话中所言,大概便是眼前这样和光同尘的人吧。
我吞了吞口水,低声道,“是他们不让我入宫。”
穆敏没有说话,神光淡淡,侧身望着宫墙上一人高的醒目告示,眼睛里猝然飘过一缕明光,分外好看。
等他再回身朝我看时,我故作镇定,解释道,“这不是我所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说完,便与我擦身而过,往城外走了。
这千两黄金,我哪里去寻呢?
砸锅卖铁,也定然凑不齐,何况我身无一物,哪里有锅和铁呢?
我打紧提步跟在穆敏身后,亦步亦趋,他往哪里走,我往哪里跟。
“穆将军,堂堂大昭公主委身做你的妾,聘礼你是否该要考虑了?”
如我所愿,穆敏脚下一顿,后背直挺,片刻功夫,便又恢复常态,他侧过脸,朝着一边的车道望。
清风徐来,春色渐美,那人随风扬曳的春袍,如是羽毛一般撩动我心。
我知道,有些情,再也不能自已,我既生为人,今生能遇见几个这样皎如玉树临风的人?
而且权倾朝野,家财万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