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春,日光朗朗,一蓝无际的天空上素云缱绻,犹若穹间卧雪,蓝白相称,平添了一缕暧昧之态。
我随在穆敏身后,出了城郭,往宫门外走去。
他行在我前面,我落后他几步,我就那样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像个当值的小差。
我虽然是大昭的公主,得万千宠爱,身份自然娇贵,但在他面前,我愿意卑躬屈膝,哪怕他挤兑我,嘲讽我,我穆清还是愿意留候在他周身。
只要远远望着他便喜不自禁,我痴痴地望着那道背影,挺拔如青松不倒,清风静静地拂动春袍,穆敏似乎不曾知觉。
但行脚下路,不管不顾。
其实男女之情,我自是不懂,那些古往今来为人称道的才子佳人的情事,我是动不了心思的。
我只知道,但凡世间得我心爱,就一定要拼尽全力去得到,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楚俏和阿爹常说,飞蛾不一定要扑火,寻到了光火便好。
我常常郁结,既寻得了光火,那为何不尽力一扑呢?
穆敏忽然止住步,调身望向我,双目浩瀚,但不见风云。
我想着心事,哪里知道他忽然会停下来,待我回神时,踉踉跄跄地撞在他怀里。
他长身玉立,抬眼望着对面被葱郁林木掩映的车道,神光平静。
我啊了一声,出声轻弱,如游丝一般,打忙后退几步,立在他对面的地方,局促地不知所措。
好半晌,我们谁也不说话,经风细细,裹挟花香之味,暗香浮动,我红着脸,往一侧望去。
阡陌纵横,我先前只顾瞧着穆敏看了,竟丝毫没有留意到,我们折身走过的地方,不远处便是姹紫千红的花海,花香涌动,甜韵悠长,随那细风拂弥在我鼻尖。
我慌慌错错,双手拽着衣襟,欲说还休,到底不知道说什么话来。
穆敏也不说话,草木芳蔼,素云叆叇,我间或无知无畏地抬头朝他看。
一颗心,猝然骤动,像失了控制,欲要破腔而出,烧红的脸颊,如同落上了火星子,惹得我全身燥热,背上早已经生起了虚汗。
“你·······你真·······有家室了?”
穆敏提步朝我走来,衣带沾风,轻轻地扬了起来,见他走来,我又怂的一塌糊涂,垂下头来,不敢盯着他瞧。
我以为他会如前几次一般,顿足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姿挺拔,步步紧逼,对我说三道四,语声凌厉,无戏谑,无暧昧之态,只是声色言辞。
他走到我身侧,我侧身看他时,穆敏眼尾扫我一眼,眉端微蹙,却也转瞬舒朗。
“和你不一样。”穆敏云淡风轻地说。
“什么?”
他退后一步,站在我对面,我一低头时,看到扬在细风里素白的春袍,欲要说话时,喉间哽涩。
“我们已行夫妻之礼。”
我听言倒也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妥,自古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大阿爹后宫佳丽万千,临幸那么多妃子,却独宠贵妃一人。
常胜将军,我二阿爹,将军府上妻妾成群,一天天争芳斗艳,招蜂引蝶,但到底二阿爹总是待她们人人平等。
大昭,除了皇帝,便只有我二阿爹府上妻妾最多。
“穆将军,以为我会在意吗?”
我不慌不躁,迎上他的长目,那双目澄澈,眉端敛尽风云之气,咫尺相距,我仰起脑袋朝他看,穆敏微微垂下头,静静地盯着我看。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唇角一勾,带着几分邪气,侧目往一旁的花地看去。
清风不经意,似乎将他别过脸的目光拂向了我,温从的,柔情的,或许只是我想多了。
“招蜂引蝶,你斗得过她们吗?”
“你是在担心我?”
他顺了顺衣袍,弱不经心地走向了阡陌纵横之处,身姿潇洒,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既仪仪威严又猝然明朗的人。
我毕竟一直身在鸟不拉屎的边关,那里的男子,各个虎背熊腰,极尽糙野,性子直爽,开心了便出声大笑,伤心了便恸哭。
不只是男子,就连边关的姑娘,也是这样的性子。
倒是楚俏,和我们不一样,她肤色白皙,如是出水芙蓉,性子虽然野了点,但是单看外貌倒不像边关之人。
我糙,她柔,同身为女儿身,她远要比我招男子喜欢。
我没有跟穆敏下去,倒是朝前走了几步,立在田垄上,迎风朝他大喊。
“若我有此意,便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穆敏并未搭理我,没身于花海,春袍掠动花丛,那姹紫嫣红之彩似乎染上了衣带。
他走出很远,一往如前,未做丝毫停顿,直到到了田埂正中间,他远远地转过身来,朝我这边看来。
我眯着眼望着他,竟然眼角泛泪,鼻尖一酸,张口欲要说什么时,灌入了一嘴冷风。
我咳了几下,那对面的人,声誉崇隆,权倾朝野,阿爹自小便对我说,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可是命运把他拨到了我面前,明知这个人邪恶如吐着信子的毒蛇,我却还要飞蛾一样扑上去。
穆敏,手握皇家兵权,一怒便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样的人深得大阿爹信赖,他也一心向主,数十年并未有过妄举,凡事所为,皆是奉以皇帝之命。
大阿爹虽有二阿爹和我阿爹作为兄弟辅政,可是我们都知道,辅政的只有穆敏,只有他一人,撑起了大昭的天下。
春风微漾,携裹万木复苏之意,天上素云迁徙,由我这边浮空掠向穆敏那边。
他站在云下的阴影里,长身玉立,天质自然,朝我远远一招手。
我本来想要提步离开的,阿爹说的话,我是相信的,可当我回身时,他便向我招手示意。
鬼使神差,像被人操纵了一般,我厚颜无耻地笑着跑过去。
他行步在前面,走的极慢极慢,薄衫掠过花草,带起一股清香。
我心下高兴的要紧,这是数十日甚至数年来,穆敏头一次主动招呼我。
也数不清,自小到大,时至如今,我们到底见过了几次,我只知道,所有有关于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我心颤。
一前一后走了片刻,我便提步跟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也不说话,就那样漫步在花海里。
“知道这是什么?”
他下巴一扬,我便朝前一看,复又转身,往前后左右都看了一番。
“啊——?”
他蹲下身来,抬手摘下一束艳红的花朵来,心无旁骛地打量起来。
我蹲在他身侧,他在看手中花,我在看他,我们眼中各有各的风华。
我问自己,若真嫁他为妾,我是否甘心在府邸里日日夜夜盼他来寻我?
当然不甘心啊。
我勾唇一笑,若我穆清真做他妾,他不来寻我,我便会想方设法去找他。
他睡觉,我便爬墙而入他室,寻他。
他上朝,我便在大殿外候他,当着百官的面,扑在他身上。
他领兵出征,我便主动请缨,随他睥睨疆场,征南战北。
······
他轻轻捻着花梗,双目灼灼,睫毛微微一颤,我打忙别过脸往别处望去。
“我们边塞鸟都不拉屎,能开出花来,母猪都可以爬树了。”
他朗笑一声,未接话,清风迎面吹来,暗香浮动,我再回头时,他正盯着我看,我们相视,彼此静望。
片刻以后,他移目盯着手里艳红的花,很俗气的那种骚红,我心里匪夷所思,穆敏当真喜欢这些胭脂俗粉,可这也是好事啊。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我腹中无诗书,所以自然不解他意,只是听着那声音格外清朗,让我心下一动,他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留在眼下是微微而颤的剪影,格外惹人恋慕。
一个个征南战北,权倾朝野的将军,竟会陪我在阡陌之间,说这般文静的诗话。
我不懂,但那句式工整,定然是流行在长安鼎有名的诗话。
不比我们边塞日复一日的无趣,长安啊,吟诗作赋,赏花诵月,迎风望雨······有各式各样的解闷的法子。
关键还有花楼,赌坊,男人们个个风姿潇洒,文雅秀气啊。
我的目光落在那骚红的花上,顿了片刻,一把扯过那花,放在鼻尖闻了闻,抬手一掷,那艳俗的花便没身在了花丛中间,
穆敏抬眼一看,双目无波无澜,依然是一幅平平静静的样子。
我只盯着他瞧,长安盛世风月,再美再华,抵不过我眼前的人,明玉如水的穆敏。
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神光寂寂,不染丝毫风月之色,如是朗月一样的面容,我看他唇角挂笑,只觉得一颗心又骤烈跃动,惶惶不安。
穆敏抬手掠过那花丛,如是行云流水一般,待我回神时,他摘下一朵一模一样骚红的花朵,簪在我耳间。
我问他,“好看吗?”
他但笑不语,清风徐徐,就如他静静的笑意一样。
“世人都知道我有婚约,却究竟不知我心归何处。”
穆敏这样温和的样子,我从未见过,只觉他忽远忽近,如是水一样柔润着我。
所以才会让我这个堂堂大昭的公主,在这个春色里,不只发春,还伤春悲秋起来。
他又低头注视着那一片红艳艳的花丛,唇间笑意渐失。
在抬头时,他盯着我的眼睛,赤烈而真挚,薄唇微张。
“我杀了你阿爹,作为交换,如何?”
“你杀不了他。”
“只要我想。”
“皇上想吗?”
他视线掠过我,抬目移向远方,然后起身,衣袍径自垂落。
“如果你帮我呢?”
穆敏站着看我,居高临下,区别与先前一刹的温柔,此时此刻,他一身阴婺戾气,体内似乎囚禁猛虎困兽,欲要破体而出。
“那你先杀了你所有的妻妾,包括正室。”
他目光稍滞,再未说什么,折身往宫门的方向走。
我丝毫没有理会他的话,我虽然心思直,但不傻。
起身提步赶在他身旁,旁若无事,时而不时,盯着他傻看。
当我们出了田埂,领头的士兵牵着一匹白色青点的骏马立在宫门远远地一边。
穆敏提步迎了过去,那士兵毕恭毕敬地将马缰递给了他,他翻身一跃便上了马背。
他走了,我更是入不了长安城内,刀叔现在想来一定又宿在了哪家花楼的榻上了。
边关艰苦,日日辛苦训练,大概如此,他才有气力闲逛花楼吧。
我垂下头,思量着该如何入城,好歹我也是大昭的公主,若连入城的法子都没有,还敢来出席御宴之邀,再当着皇帝的面儿辞婚于韩承肆?
马蹄声渐进,横冲直来,等我抬眼时,只觉得手间一凉,穆敏探身一拉我,我便顺势而为翻身上了马背。
他的手掌,宽厚有劲,有一层薄薄的茧,掌心微微凉,我脸一红,头一埋,手下一抱,便抱着他的腰身,贴在他的后背上。
以前我们千里相隔,后来我们咫尺相近,而今我们肌肤相近,我头埋在他背上,一颗心虽骏马飞腾,起起伏伏,无知无觉,眼睛里却淌出了泪来。
春风得意,我们驾马经过万千阡陌,纵横千里,只用了半日,仿若便览尽了长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