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孤雁归巢,穆敏牵着马,我跟在他身后,原路返回。
“如果我动手,你敢吗?”
“将军若真有疑虑,便不会选我。”
他侧身朝我淡淡一望,目光稍稍一暗,复又回头望着前面。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杀他,你没有胆量?”
他勾唇一笑,带着凉凉的邪气,“你杀他,我娶你,我们没有新仇旧恨。”
我提步走在他身前,转身,与他相对,一边往后退,一边盯着他看。
穆敏丝毫没有羞怯之意,凭我打量尽兴,对于他先前的话,我不放在心上。
在意的是,这般风华无双的人,到底娶了何种模样的女子为妻为妾。
“你妻妾几人?”
“介于皇帝和常胜将军之间。”
他目光流向我,天外流霞绮丽,绯色掩人面,他望着我,波澜不惊地说道。
“其中可有你真心恋慕之人?”
“有。”
“多少?”
“数十位。”
我点了点头,潇洒转身,拨动手指计算了一番,眼下距离御宴之喜还有半月,我一日降服一个,差不多能在那一日辞婚韩承肆,然后求请大阿爹让穆敏娶我。
一个是他最疼爱的闺女,一个是为他撑起天下,权倾朝野之人,我们两个成婚,对于大阿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我心下一喜,调转身,迎上穆敏那波澜不惊,无关风月的目光,心下一慌,口不择言。
“你莫不会真有龙阳之好吧?”
我只知道他有倾慕的女子,但他先前说起那句,莫不是想让世人知道我有龙阳之好的话······
他眉端一蹙,面容沉寂,并未理会我。
这是我想知道的,同女子争芳斗艳,我有的是手段,可是若他真有龙阳之好,当着一群美男子,叫我如何是好?
残阳扑在他身上,春袍敷上若有似无的轻红,穆敏神容寂寂,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我,却是不说一字。
我们两个,相对而望,他往前走,我提步向后退。
见他不言,我也着急,我若真想做他的侍妾,便要铲除所有他真心相待的人,余下的人,纯属添宫暖室,不然那么大的将军府,我该要多孤单。
见他气度平和,我也没了以前的忌讳,提步朝他走去,回身一挎,便将胳膊搭在他牵缰绳的胳膊上。
我们并肩而走,他也不说话,也不拒绝我亲近,我呢,自是高兴落泪,能与他这般亲近,是我从未想过的事。
没多久便到了宫门前,那士兵目光紧紧盯在我们两个缠在一起的胳膊上,面容平静,接过穆敏递过去的缰绳,牵马走向城内。
时逢午后落暮,长安的百姓从城内络绎不绝地涌了出来。
年轻姑娘,风貌倾城,鲜衣男子,潇洒秀气,也有抱着小孩的妇人,提着货袋的为父之人,大一点的孩子,穿梭在人流里,跑来跑去。
人来人往间,一道轰烈的马鸣声,振聋发聩,一行人自动退到了车道两边,让道给那从城内驶出的马车。
马蹄声声,车辙流动,不出一会儿那马车便从宫门内驶出。
我顺声望过去,那马车车盖华美,雕饰龙纹,车盖上的凤嘴挂着流苏,迎细风拂动,摇曳出流霞一样的掠影。
一眼看去便知这是王权贵族家的马车,也不知这暮色将至,出城是为了何事。
我和穆敏远远地站在一边,我的手缠着他的胳膊,我们相近如同恋慕已久的情人眷侣,立于陌上。
没多久那长驱直入的马车,却忽然一折身,往我们这边的方向驶来。
穆敏神色平静,我移目望向那马车,心道莫非是有家眷来接穆敏回府的吗?
便是心下一喜,紧紧缠住他,就同小时候不让阿爹出征一样,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横竖,死活不让他走。
“穆将军——”我轻轻唤了他一声。
“嗯。”他亦是轻轻地应了我一生。
“你今时多大了?”
他侧身朝我一望,目光沉沉,嘴角却是一扬,“怎么,怕了?”
我匆忙摇头,否决,吞吞吐吐,说不上一句顺畅的话来。
待我心思平定,我循着穆敏的视线往前处望去,那马车稳稳当当朝我们驶来。
“而立之年。”
他弱不经心地说,我紧紧缠住他,肌肤之间,隔着的仅仅是薄薄的衣料,若有似无,我能感觉到,穆敏手臂上的战栗,牵动了全身。
我的靠近,不言而喻,于他而言,就像一面平静的湖里,掷入一颗碎石,最起码在他三十年的生命里,带起了一丝涟漪。
我还要说什么时,马车在我们两跟前倏然止步。
有人撩起车帘,日落西山,天色也将暮,光线混混沌沌,我眯着眼往那马车里瞧。
好半晌什么也没有看到,若真是穆敏的家眷,我其实想看看,是哪一位女子,究竟有何种倾城之貌才能入得了他眼。
穆敏静静立在我身边,我在想,若是他最倾慕的女子接他回府,他会如何说起我的存在呢?
大昭的公主?
他的侍妾?
或者别的什么话,我心里面想着,视线却是放在那装饰辉煌毕美的马车上。
没多久,有人自里面撩起了轿帘,手指修长,玉面珠颜一样的肤白,但手指关节处,却不像女子那般流泻,这明显是男人的手。
我恍然调头盯着穆敏看,当真是有龙阳之好?
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话,眼下情势严峻,该如何同美男子争夺穆敏呢?
“将军,爱好真广泛。”
我喃喃低语一声,移目望向前,自那马车之中弯身出来一位身穿艳红色长袍的人,身形修长,气度柔静,他探出身时,顿了顿,抬目注视着我。
桃花眼,薄唇,长眉如墨,束发落在肩身一侧,本就身着红袍,再加上天光绮丽,晚霞遍布,更衬得那人容姿如雪白云素。
我身为女儿都艳羡的张了张嘴,紧忙吞了口水,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
那人跃下马车径直朝我们走来,行步不急不缓,愈来愈近,嘴角扯起的笑意更浓。
果然是一个妖艳贱货的狐媚子,瞧他那衣裳,不就是穆敏先前蹲在花海里摘下的那朵花的那种骚红么。
我把另一只手也搭在穆敏胳膊上,心下做好准备,与这个男狐媚子展开争妍之势。
若能拿下穆敏,他便会去求皇帝赐婚,那时候我辞婚韩承肆便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那人见我神色警觉,抬手触了触眉间,一幅弱不经心的样子。
“穆将军。”
他走过来,对着穆敏行了一礼,还未等穆敏说话,他便移步走到我面前。
我盯着他看,他垂头瞧着我,好半晌,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我已然是一幅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要想俘虏穆敏,那就绝对不能在这美男身前折腰。
他忽然笑出了声,目光停放在我搭在穆敏胳膊上的手,滞了一会儿,便勾唇朗笑。
我不明所以时,他又伸手一把扯起我束起的头发。
“穆清?”
他扯的我老疼,我心下一惊,这狐媚子,是想要先下手为强吗?
我紧忙缩身,撅着臀,不让他拉着走,反而伸手探得他的束发,互相纠缠在一起。
我揪他一下,他就要拉我三下,我们两个就那样揪来拉去,像两个泼妇·····
“穆伟——”
远在一边的穆敏,出声喊道,我手下一松,没想到对方也是手下一松。
我们各自住了手,理了理衣袍,穆敏移步走过来。
“既然你来了,人已送到。”
薄凉的语气,话还未说完,他便折身走了,并未进宫城,而是沿着我们刚才看花的方向走了。
我再回身时,盯着面前笑的花枝乱颤的人,兴奋地叫道,“三哥哥。”
他上前几步,立在我身前,“刚才为何要挠我?”
我喜不自禁摇头晃脑,上前缠住三哥哥的胳膊,打趣道,“你小时候可长的不是这样。”
我们肩并肩往宫城走,他侧身睨着我,“都过了十年了。”
“三哥哥,是二阿爹让你来的吗?”
“刀叔送信到将军府,让人来接你。”
“刀叔亲自送信到府上?”
“是托了花楼的小厮。”
“那老不死的,真抛下我去厮混了。”
所幸没他也好,我三哥哥来接我了,那便万事亨通。
“大哥哥,二哥哥还有二阿爹呢?”
三哥哥朝我一看,眉眼带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都在府上等你回来。”
“你可带了银子?”
行至宫门,我指着一侧贴出的一人高的告示,对三哥哥穆伟说,“他们要我赔银子。”
三哥哥盯着告示看,笑出了声,“二哥也没有你这么浪啊。”
“这不是我欠下的。”
他似乎毫不在意,将我揽在怀里,指着那告示念了一遍。
“可惜我刚送了贡银给皇上,身无分文。”
“那我可以入城吗?”
他点了点头,我便将所赊欠的银子,丢到了耳后。
我们坐在马车里,一路直行,片刻功夫便入了长安城,我第一次来,见什么都惊奇,撩开一侧的车帘,大呼小叫。
三哥哥慵懒地坐在一侧,盯着我笑,“穆清,你怎么和穆敏勾搭在一起了?”
帘外,连阁承宫,驰道周环。阳榭外望,高楼飞观。长途升降,轩槛曼延。渐台临池,层曲九成。屹然特立,的尔殊形。高径华盖,仰看天庭。千门竟相似,万户终如一。
初夜始降,万家灯火,瞬时亮起,我眼中所及的长安之夜便被这灯火点的如同白昼。
“三哥哥,我喜欢他。”
“你可是有婚约的人。”
“我知道。”
“韩承肆等你十几年了。”
“我没让他等。”
“那你也不能亲近穆敏,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收回身,望着三哥哥,撩起的车帘涌入淡淡的光火,浮在三哥哥面容上,他神色严谨,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不好也不坏,最起码对我如此。”
我说完便又探身往车外望,经过长长的甬道,无人驱使的马车,轻车熟路的穿梭在各个宫阙望楼之间。
一幢一幢的宫殿呼啦啦划在身后,行至一处光火最通亮的宫楼处,马车却择了一侧的路径走了。
三哥哥倚在马车上,阖上眼,浅睡,等马车停下时,他拉着我跃下了马车。
有一群小厮迎面上来,恭恭敬敬地随在我们身后,往前走数百步,便是护城河,洛河,阿爹很早前跟我讲过。
刀叔也同我讲起过,护城河,两侧皆是花楼,每到入夜时分,灯火璀璨,胭脂香粉弥漫的洛河,最具风情。
我们经过拱桥,三哥哥拉着我走,说道,“这是最高的拱桥,望君桥,可以看尽洛河两岸风光。”
放眼望去,洛河两岸,迢迢山河拥护着帝京,参差宫殿连云平,辉辉赫赫,鳞次栉比,渐次排列,华而不乱。
水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寂静的池水上,无一舟船,所有船伐静静地荡在岸边。
我们过了望君桥便随着那群小厮上了一艘华舟,华盖龙纹,花灯点缀,雕梁画柱,皆由参金的颜料画上各种图纹,花鸟鱼石,飞禽走兽,云纹水波,一勾一划,皆成景致。
舟身装点花灯,格式花样,一通的明亮,三哥哥扶着我走上船伐,常年在边塞,行在船上,总是往船外的水波上瞧。
手下却是紧紧拽着三哥哥的衣裳,他笑的明媚昭然,陪我慢慢从船舱走到船头。
波光一潋,舟船轻轻划开,驶向水中央,我望着两岸风光,花楼是一栋接着一栋,灯火亮的如是琉璃般,东船西舫,都泊在了岸边。
洛河之上,只有我们的行船,月华照水,夜风徐徐而来,船舱内舟窗尽落,小厮们切瓜果,备好酒水。
我刚坐下便头晕,头重脚轻,脑袋一沉,便要往地上栽,三哥哥打忙前来扶住我。
“难受,三哥哥我难受。”
我恍惚说道,三哥哥顺了顺我的后背,缠着我走向了船头。
不出片刻,我便没了先前那种晕眩感,一身轻松,兴致勃勃地瞧着那花楼里的光影。
蝉鬓如云,衣衫染风,婀娜身段,在烛影里更显百媚千娇,举手投足,尽是万种风情。
就在我看的出神时,忽然哐当声此起彼伏响起,洛河两岸,花楼的云窗一一打开,有姑娘们探出身子,朝河下望过来,她们或交头接耳,或俯身静静投目一观,或三五结群,指指点点,一个个肤如凝脂,如是洛河上生出的芙蓉,姑娘们腕间玉环相撞,发出叮当脆响······
一个个明眸皓齿,绝色风姿,倾国倾城,是我们边塞姑娘没有的水润和婉约之媚。
没隔多久,不知哪位姑娘,扬声喊道,“来了——”
先前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现下已然变成另一种姿容,她们争相踮足相望,笑声朗朗,穿云透雾,扶摇直上九万里一般·······
来了?
莫非说的是我吗?
堂堂大昭公主,远道而来,来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