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几层地方,我们用的是真正的鍱金,那几年,娑婆树完全没有下沉。”叶公望着昏暗的天空,叆叇的云层里,似乎又要下雨了,不知道会不会造成娑婆树浮动,又下沉几分?
“可是后来,随着大家对鍱金的需求,我家先祖开始用铁来代替。”叶公摸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似是在哭,似是在笑。
似是在哭娑婆树以后悲惨的命运,似是在笑娑婆树上的人如此愚钝:“可是铁会生锈啊!一旦锈蚀了,娑婆树还是会沉没,在严崇来了以后,我们发现他用来包裹瓷器的稻草很好,遇水会泡发,鼓起来还很有韧性,就花金银去大量购买。”
白泽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一般人家当做杂草的东西,严崇要不远万里拿过来卖,原来是这个原因。
白泽就问:“那杂草好用吗?”
“刚开始还有成效,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些草腐朽以后,比铁烂的还快!”叶公咬着牙,把一双手握的发青、发红、发紫,握到缺氧,握到肌肉都失去了活性,才压抑住内心深处那一点很有趣的感情。
那是不甘,那是惆怅,那是哀伤,那是恨!
“是的,我在发现这件事情以后,立刻报告给了国王,可换回来的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不多铺几层呢?’”叶公大笑道:“既然国王都这么说了,都不把娑婆国当成一回事,我为什么还要管呢?索性我也贪了,我也搜集鍱金!天底下喜欢鍱金的,不是我一个!”
白泽从来没有感觉到这种恐惧,即使是在面对全村人被杀的时候,他也没有泛起过这么强烈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好像一个人,他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面,屋子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只要是人能想得到的,那里面都有,那个人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从来没有过伤心和痛苦。
突然有一天,一阵风把门吹开了,露出外面充斥着黑暗,充斥着各种毒虫臭虫,充斥着死人的景象。
而且那些死人和毒虫好像受到了某种感应,一点点地爬过来,眼里绿悠悠的光芒,死死盯着那个人。
那个人最怕蟑螂了,看见有一只蟑螂要爬进来了,赶快把门关上了,继续在房里喝茶。
白泽就是那个人。
他完全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完全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
难道攸山不知道吗?如果海基坏了,娑婆国沉没,他也会死!
难道全娑婆国人没有一个清醒的?
白泽不敢,也不愿相信,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荒唐了,好像有一个人在向全天下人说:“我会飞啊!”然后全天下人信服地道:“是啊,你会飞啊!”
他把门关上了,继续喝茶。
至于蟑螂,也只是他随便瞥了一眼,扭头就忘了。
没有人喜欢记住自己害怕的东西。
白泽吐出一口气,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这已经是事实了。”叶公笑了笑道:“我没有必要骗你。”
“我的国家已经要亡了……”叶公本来想感慨一番,可是转了个话头,不屑地道:“实际上已经与我无关了,对于一个死人而言,一切都无关系了。”说完这句话,一转身,跳了下去。
白泽转身离开,头也不回,等到监狱出口处,攸蕨和枝石头已经醒了。
攸蕨两只灵秀的眼睛,此时灰蒙蒙地,就好像天空一样,没有了色彩,只剩一片阴翳。
枝石头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见白泽来了,他单膝跪地道:“求你告诉我,我杀了多少人!”
“一个都没有!”白泽道:“你来的有点晚。”
枝石头笑了出来,这是白泽今天听见的唯一一声属于人的声音。
“那就好!”枝石头望着自己的手,像个孩子似的,又蹦又跳:“我居然没杀人,在鍱金的诱惑下我居然没杀人!我真是太厉害了!”
白泽看向攸蕨,发现她还是没有表情,和石像一样,坐在地上动也不动。
白泽想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张了好几次口,又都闭上了。
枝石头还在为自己自豪。
不知道谁家炉灶着了火,火势由娑罗城内开始往外蔓延,熊熊的火焰,纯红的没有一点杂色,如果有人远远看见,恐怕会把这样的景色当成全世界最美丽的存在。
是的,它太美了,美的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达。
是的,它太恐怖了,恐怖到所有生命都逃不过它的深情一吻!
白泽望着滔天大火,居然没有动,他在想:“人呢?那些人还能救吗?”
枝石头率先反应过来,背起攸蕨就跑,嘴里大喊道:“着火了,快跑啊!”
这个时候,白泽才往下缓缓走去。
这场大火,不是人类所能扑灭的,有的人保存着一点希望,准备驾着小舟离开,这是幸运的人。
不幸的人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
还有更不幸的,被火一烧,尸骨无存。
他们以为这样就完了,可实际上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娑罗城下鍱金遭受高温的炙烤,已经开始融化,数千万斤的鍱金犹如流水一样,顺着菩提树灌注而下,一滴鍱金沾到了皮肤,鍱金就会扩大,直接把人的那一部分肢体烧毁,在骨头上附着了一层亮晶晶的鍱金。
那些准备驾船离开的人,还没有划出菩提树所笼罩的地方,就被顺流而下的鍱金吞噬,一艘艘小船开始燃烧,里面发出只属于地狱的鸣叫。
死亡不会让人这样叫。
——绝望才会!
有的鍱金啊,滴落到下面原本存水,那个半圆形的大池子里,然后顺着皮公所修建的流水系统,流到了每一户人家处。
娑婆国一共五十七万人,有的啊,正好在家里睡觉,或者和家人在一起玩乐。
有个稚气未脱的小孩,抱着自己的母亲撒娇,有个刚刚见了爱人的男子在屋里畅想,有个刚抱了出生婴儿的父亲在流泪……
这一切的一切,都毁了!
菩提树上,流泻下来的鍱金,宛如无数银色长龙,吞噬着所有生命!
白泽就漫步在其中,他不会受伤,一点也不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这一切,都只是他所做的一个梦,奇幻而诡异的梦。
带他做梦的这个人,叫土符。
此时,土符就站在空中,俯视着所有人,没有表情,也不会怜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白泽跪在地上,向土符磕头请求道:“师叔,我求你,救救他们!”
“我当然想救他们。”土符摇头道:“可是我和你一样,也只是在做梦而已。”
白泽愣住了,直起身,看着土符,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似乎又不明白。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土符道:“我带你来看看。”
“师叔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白泽用双手遮住眼睛道:“我不想看!”
“因为你必须要看!”土符严厉地呵责过后,又平定下来道:“我还在,你完全不用怕,这也只是一个梦,你可以不用在意。你要把这一切都看透,都看完!等你真正经历之后,你才不会被击垮!”
“你是我三哥的弟子。”土符道:“注定了你这一辈子的不平凡。”
看见白泽还不说话,土符突然皱眉,用看待昆虫一样地道:“你要是选择放弃,我可以代表我三哥,把你逐出师门,当然,我不会让你受到处罚,甚至还会让你瞬间成仙,让你亲手报仇。”
“但是如果真是那样……”土符闭上了眼睛,背对着白泽道:“你这一辈子,也就只是个小小仙人了,或许人间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你也可以傲视一方,随你的便……”
到最后,土符连话都懒得和白泽说了,它实在想不到,化翼会选择这样一个人来做他的徒弟!
一个在灾难面前,脆弱如昆虫的人!
诚然,人会害怕,会恐惧,这一切没什么丢人的,可是白泽不一样,他是化翼的徒弟!
就凭这一点,白泽也绝不能成为昆虫!
“三哥啊三哥!”土符背负双手,望着天际化翼所处的位置,心里暗道:“你可能所托非人了。”
此时的化翼,就在那个方向,距离志危世界八万世界以外,它也在看,看白泽。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头上长着双角的男子。
这个男子一身赭色长衣,施施然坐在化翼对面,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一个长着角的人,即使有神佛用天眼去看他,得到的,也只是这样一番皮囊,和肉眼所见的没有区别。
化翼自叹不如,因为它只能勉强做到让别人看见自己想让人看到的那一面。
一个人修炼道,从有形变成无形,这很难,自古以来不知道多少人栽在这无形上面,多少人不舍得舍去皮囊。
可是从无形,再次转变成有形,让别人看自己,又是很难。
难在哪里?
难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化翼是一只雪白的凤鸟,它一直这样以为。
可是当它在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它才知道,自己错了。
在这个人面前,化翼很弱小。
但是这个人却不敢动手去杀化翼,甚至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