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已经等了很久，应该有一个世纪吧。
分天峰上云卷云舒，风起风落，把一层又一层的云雾吹在陆行舟身上，他精美的华服，已经沾满了露珠，甚至眉毛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他从早上开始就在这里了，他要查勘分天峰上的每一寸土地，还有每一块石子。
虽然对于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砾，陆行舟都已经成竹在胸，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在这上面走一圈而不会跌落山崖，更不会被湿润的泥地和长着苔藓的石头绊倒。
三年多的时间，已经让他熟悉了这里的风，这里的云，还有这里的雨。
每次下了雨，有几块地方不会被淋到，有多少草木受到滋润长了几许几寸，包括每天云层经过他身边的时间，他都清楚的知道。
但这样依然不够！
他要面对的敌人不是当年五华岭上用一身蛮力气杀人越货的强盗，也不是装神弄鬼的妖道恶僧，更不是徒有虚名的江湖侠客。
而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绝世高手！
他对于剑魔的期待，甚至远超过对于生命的渴望，二十三年来，无数的人败在他手下，死在他剑下，他连一点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这一次，他心动了。
就像一个少年郎即将拥有自己的第一把剑一样，陆行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心中的悸动！
那是一种期盼和焦躁，再由焦躁演变为动荡，最后从动荡变成了愤怒。
现在，又从愤怒变成了冷静。
他的身体还是充满了动力，法力也没有削减，可是他的精神却已经崩溃了。
独孤列辰有多厉害？没有人知道这一点，见过他剑法的人即使没有死在他手上，却也相继故去了，所以没人能给真正说清楚，当年全胜时期的剑魔有几分能耐，至于是否和陆无声一样厉害，更没有人说得清道的明。
因为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时代的人，可是总有人想要把他们相提并论，并且在心里无数次的对这场争斗进行演变，有的说剑神厉害，有的说剑魔厉害。
可惜他们永远不可能站在人们面前比试一场。
今天不一样。
剑神到的传人约战剑魔的传人，这一战势必引起江湖上的一场巨大轰动，剑神和剑魔到底是谁厉害，也仿佛有了眉目。
可是，现在的剑神是以前的那个剑神吗？同理，现在的剑魔还是以前的那个剑魔吗？
是过去的剑神和剑魔厉害，还是现在的剑神和剑魔厉害？
现在的剑魔战胜了现在的剑神，是否就意味着也能战胜过去的剑神，然后过去的剑魔也就比过去的剑神厉害？
这又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争论！
无论人间有多少争论和猜疑，现在却有一场真正亲眼得见的战役。
虽然没有人看得见，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假装亲眼得见。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太阳划破云层，把雾气蒸腾，几株野草在此时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宛若琼瑶仙草。
陆行舟不敢穿戴任何一点多余的东西，带上分天峰上的除了一身普通的装束和一把剑以外，他连剑鞘都没带。
这是一柄青色的长剑，足足有三尺六寸又五分长，此时就在陆行舟腿上放置，在阳光之下闪着青红色光芒。
当年为了打造这把宝剑，陆无声跑遍了大指世界，搜集了十三把绝世神剑，每一把神剑都有其独特的风格和样貌。
最后，陆无声把那十三把神剑一起投入到了熔炉当中，化为了铁水，十三种神剑的优点都被陆无声集中到了一起，从此扬名天下，无人能敌！
独孤列辰的剑，好像就很差了。
陆行舟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他知道，独孤聚来了。
睁开眼睛，轻抚剑身，陆行舟心里满怀忧虑，他在问自己：“能赢吗？”
今天之前，他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对自己说的话只有一句：“该不该留他的命？”
在独孤聚面前，陆行舟完全没有胜算！
这不是有没有信心的事情，而是陆行舟听到独孤聚脚步声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败了。
陆行舟长相如何呢？丝毫不夸张的说，他符合天底下所有女人对于男人的幻想。
他英俊，起码比卫阶帅；身高八尺；有钱，一掷千金；有权，整个江湖谁敢不听他的？直接灭门好了。
至于名气声望地位？整个大指世界没有一个人敢说能超过他！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脾气很温和，无论对待谁都是温柔的，除此以外他的爱好又有看书、养花，据说他的学识比一些老学究还要渊博。
有时间的话他还会穿上一身白衣，配上玉坠，拿了一支箫，在湖上泛舟，吟风弄月。
或许宋朝韩玉的那首《水调歌头》（月里一枝桂）在此应该改一改变成：
“月里一枝桂，不是等闲人。昔年霄汉，闻道争者尽输君。衣袖天香犹在，风度仙清难老，冰雪莹无尘。赋才三十倍，威名八千春。
夏庭芝，周室凤，舜郊麟。岂如今人称瑞，皇国再生申。聊借济时霖雨，来种重湖桃李，和气一番新。尚闻虚黄阁，行看秉洪钧。”
可就是这种气度，让陆行舟伤神。
他的身上终年流动着一股剑气，稍微懂一点武功的人就能感应到，并且猜测到他的身份。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故意的，要有别于普通人故意造出的气势！
其实，这是陆行舟掩盖不住的剑气。
这样意味着什么？
打个比方，这就好像一个人长了四肢，却无法灵活使用它们。
陆行舟就面临着这样的尴尬局面。
他所修炼出来的剑气，居然不听他的！
独孤聚没有这样的烦恼。
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也不会有人能看出他会武功，只会把他当成一个乞丐，或者是难民，几乎没有人愿意正眼看他，估计还会躲着他走。
“‘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你……”陆行舟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让自己趋于平和道：“你难道真的达到了列子所说的那种境界吗？”
他没有说的很清楚，那句伯昏瞀人他没有说完整，但他相信，独孤聚听的明白。
这其实牵扯到东周时候的一件事。
当年列子要去齐国，可是半路上又返回了，遇到了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就问他：“你为什么回来了？”
列子道：“我惊讶啊！”
伯昏瞀人道：“为何惊讶？”
列子道：“我在旅馆里吃饭，点了十次汤水，先后五次都是先给我端上来。”
伯昏瞀人不解道：“是啊，可是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列子就很忧虑道：“是我修道的诚心不够啊，导致我的外貌震慑住了别人，使得他们轻视别人，又因为害怕我先给我上汤。而汤水啊是食羹以外多余的东西，它的利益是很薄弱的，在饮食当中所占的位置也是很轻的，可即使是这么微薄的小事情，他们都怕得罪我，何况是万乘之君呢？他们因为操劳国家，身体虚弱，事物繁多而智力难以达到。如果他们看到了我的能力，一定会任用我为大臣，把重担托付给我，所以我惊讶啊。”
伯昏瞀人赞叹道：“你的观察力是很好的！可是你要是修炼了大道，就会有人来依附你。”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去看望列子，发现他家外面的鞋子都已经排满了，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拄着杖皱眉看了很久，没有说话就离开了。
有宾客看见了，告诉列子，列子提着鞋子，光着脚追上去问道：“先生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呢？”
接下来就是伯昏瞀人的那句名言了
伯昏瞀人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何为境界？”独孤聚笑眯眯地看着陆行舟道：“我不知也。”
陆行舟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冲虚经》里的另一个故事，独孤聚用来回答了他的问题。
当年赵襄子率领十万兵马在中山狩猎，用火烧林木，火势蔓延百里之远，其中有一个从石壁当中出现，随着烟烬上下游走，众人都以为是鬼。等到火灭了以后，那人徐行而出，好像没有经历过火焰的吞噬一样。
赵襄子觉得奇怪，把他留下了，仔细去看，发现他的形貌样子是人，气息声音也是人。
赵襄子问他道：“你用的什么法术住在石头里，又用了什么法术进入火里？”
那人道：“什么是石头？什么是火呢？”
赵襄子道：“你出来的那个地方就是石头，刚才你所涉足的地方就是火。”
那人道：“不知也。”
魏文侯听说了这件事，就问卜商卜子夏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
陆行舟问独孤聚的问题是：你达到了真正的大道了吗？
独孤聚的回答是：我已经和道沦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