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告别之后，范唯尘随父母参加了一个晚宴，是一位与范父范知理在生意上常有往来的叔叔过生日，生日宴安排在一幢私家别墅里举行，拟邀的宾客并不多，本以为场面会极尽奢靡，不成想偏偏反其道而行，弄得颇为素简。
范唯尘向来排斥这类“亲子活动”，能推则推，这一次范知理点名要求他一同前往，插翅难飞。
范知理因年岁渐长的缘故，应酬已经逐年减少，一般只与交情深厚的老友往来居多一些，而且从不喜欢带乱七八糟的女伴作陪，外头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行事风雅高尚，这年头有钱还没变坏的男人就属范知理一人，可想而知，当他的太太是多么与有荣焉的一件事。
贺羽也常在外人面前这样称赞自己的丈夫，说能嫁给他，是自己修了八辈子的福，事实也是如此。
他们两人相差八岁，贺羽刚毕业就嫁了范知理，同年怀上范唯尘。贺家家徒四壁，学识也普遍不高，范家却富甲一方，往上数三代还出过举人。
两家虽说社会地位悬殊甚远，但当时结这门亲事却无一人从中做梗反对，各个环节都进行得异常顺利，顺利得贺羽这会儿回忆起来当时的情形，内心仍有惶恐不安。
结婚至今，两人恩爱如斯，范知理至今未对夫人脸红发怒过，除了在教育儿子上各抒己见之外，其余事情上都是惺惺相惜的。
若说范唯尘与范知理存在无法逾越的代沟，那么与贺羽相处便似朋友多一些，平时说些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也无可厚非。
范唯尘是打从心底里感激贺羽的通情达理，如若没有她理应外合帮衬着他踢球一事，他从小的梦想必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时候范唯尘在想，范知理并非思想守旧之人，为何非要万般阻挠他的职业球员梦？
范唯尘低着头想事情想得出神，贺羽适时拉回他的思绪，轻声提醒他：“唯尘，李叔叔问你话呢，是不是最近学业太忙所以脸都瘦了一圈儿？”
知子者莫若母，贺羽年纪虽轻，可心思玲珑剔透，深知范唯尘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将李颉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被餐桌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生怕范唯尘当着众人的面下不来台。
“谢谢李叔叔关心，祝您生日快乐，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范唯尘不愿多提及自己私事，转而起身，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不经意就将焦点重新转向寿星。
李颉笑得合不拢嘴，客气道：“你随意，随意！”自己干了一整杯红酒，看得出雅兴颇高。
李颉的儿子李承双比范唯尘大好几岁，如今是一家知名上市公司的CFO，文质彬彬，脾性内敛，毕业于哥伦比亚商学院。他与范唯尘有过几面之缘，每次见面都是主动朝范唯尘有礼有节的寒暄问候，举手投足间尽显非凡气质。
席间，李家无疑是第一关注对象，众人尤为关心李承双的个人问题，而他总能巧妙地避开各种盘问及变相的邀请，保护了隐私，也决不得罪任何一方。
李承双堪堪躲过一劫，其次便轮到范唯尘被左右夹击了，主要归功于范知理，他在商界的地位和影响力毋庸置疑，是福布斯排名前二十的大佬，受人敬仰与艳羡，自然走到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对象。
这便是范唯尘不愿随他前往参加饭局的最大原因，每当有人提及他的学业时，范知理都会闻言色变，似戳中了他的软肋，未到家父子俩都要为此事吵得不可开架，不欢而散。
这次也不例外。
总有人不识趣，知道要同范知理同桌吃饭，势必会提前做好功课，总能见缝插针找到奉承范知理的机会：“上回我在体育频道看了范公子的直播比赛，可不是少年出英雄嘛！范公子真是英姿矫健，脚法精准，可谓是当今中国不可多得的未来之星呐！”
若换成马路上偶遇的球迷这样夸赞他，范唯尘一定停下脚步给那人签名致谢，但在这样的场面下，他哪能看不懂眼色，夸他就是变相拍范知理的马屁，与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可惜他不知道，范知理最恨这种夸赞，眼皮都不屑抬一下，不动声色反问那不识时务之人：“哦？中国足球还有未来可言啊？”语气之嘲讽，让众人尴尬。
那人硬着头皮干笑两声，自圆其说：“中国足球就得有范公子这样的精神面貌，在场下不怕苦不怕累，在场上能拼能抢、能传能射，中国足球的未来，指日可待！”
范知理学着刚才那人，干笑了两声，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范唯尘，眼里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心里想着，若是拿出踢球的劲儿用在学业上，这当口都能直接从哈佛大学提前毕业了！还用得着听李颉动不动话里话外显摆他儿子哥伦比亚全额奖学金毕业？
看，李颉最懂得钻空子，看似和事佬一般帮着转移话题：“唯尘，明年六月就高考了吧？有心仪的学校没有？”
范唯尘说：“还没最终确定。”
李颉又问：“国内国外？”
范唯尘顿了两秒，心里应该是有答案了，但这答案却被卡在喉咙口，分明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但他知道，糊弄别人的同时，他早已经自欺欺人了许久。
F大特招生的事情，下周一到了最后的定夺时间，他得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而范知理态度不容反驳，拒绝是唯一的选择。
范唯尘如今才领悟，范知理那样一个温和而谦逊的人，为何对他总是强势到蛮不讲理。他是被逼的，被像今天这种日复一日的上流饭局所逼，逼得他不得不优秀，不得不考个常青藤，以确保他范知理在神坛的位置永不坠落。
最终，范唯尘思忖片刻，回答：“多数报考F大吧。”
范知理酒杯举到唇边，笑容凝固在嘴角，今天这顿饭局，可把他弄得老大不舒坦了。
李颉还在火上浇油似的劝导：“国内再好的大学，在世界上也排不到好名次。我跟你爸提过好多次了，你就考个托福的成绩嘛，成绩低一点也没多大关系，我争取让承双找他的导师帮你写推荐信，这样事情就会好办一些！”
看，什么是打蛇打七寸，什么是直指要害，这就是！
范唯尘并不觉得因此丢脸，实话实说：“这倒不必麻烦承双哥，如果我决定出国念本科，应该是报考英国的学校。”
这时，正好有个范唯尘高三班主任的亲戚在场，听说过范唯尘的事迹，算是真正意义上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范公子我常听我外甥说起，就是陈玉，你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她原话是这样说的，从没带过你这样不求上进还成绩死好死好的学生，最可惜就是你高考前几天去了科特迪瓦参加比赛，赛得连高考都缺席了。”
这人算是替范唯尘恰到好处解了围，一时缓和了略微紧崩的气氛，说完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大家不要介意，酒桌上的话，不好当真，不好当真！”也是红酒喝得上头了，这才百无禁忌，转念一想，他这么说，不就相当于昭告天下，范唯尘高考落榜的事情吗？
这让范知理的面子往哪里搁？言多必失啊！
所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范知理记他今日之仇，必然会在今后某一日，笑着送他一颗子弹……
基于此，这人伸手，摸到一脑门的汗！
但他不知，范知理倒不记他的仇，反而怪罪于李颉，他们相识二十多年，一直是生意上亲密的伙伴，私交也甚好，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这样将他一军！
究竟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借酒装疯？
这不，受了刺激以后，范知理回去的路上就拉下脸动了怒，“什么叫做报考F大？你同谁商量的？还是说你现在主意这样大，犯不着我管你死活？”
范知理说话，几乎从不这样野蛮粗俗，可面对范唯尘踢球这事，恐怕是永远也学不会温柔相待，更别说给予最起码的尊重了。
“爸，你就不能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愿做一次选择吗？”范唯尘这次没采取怀柔战术，反正也奏不了效，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怎么去和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谈意愿谈选择？”
“失信于你，是我有错在先。”
“不是玩命都想踢球吗？在科特迪瓦被叛军劫持性命不保都不怕还要继续踢球吗？你倒给我说说，一个做梦也想去英国踢球的人，怎么剧情一下来个三百六十度大反转？”范知理嗤之以鼻，复又用轻蔑的语气指责他：“范唯尘，做人要有做人的样子，做事要有做事的始终，你这样算什么，想踢球的时候对我不惜用上坑蒙拐骗的烂招，想在国内混大学毕业就挑都不挑嘴了，管它是F大还是S大，能招你就进就行，是这样吧？你说你好歹十七岁了，能不能带着羞耻心给我做人？”
贺羽听着范知理这样不留情面羞辱范唯尘，气极之后眼泪都被逼出来，情绪不稳导致有些失态，护子心切道：“范知理！唯尘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下属或宠物，用不着对你无理的要求言听计从！你看看你，说出的话还像是出自一个父亲的口吗！？唯尘已经够好的了，从小有完善的人格，优异的成绩，还在足球事业上取得不小的成就！你倒应该去反思检讨，你是否真的发自内心关爱他，你是真的将他当成儿子，还是将儿子当成你漂亮履历中的一部分？”
印象中，贺羽从来是低眉谦恭的性格，说话轻声细语的，脾气温顺妥贴的，人也是长得小巧玲珑，纤瘦匀称，陪在范知理身边，一直扮演着小鸟依人的角色。
哪如此刻般，爪牙锋利，字字诛心！
别说是范唯尘，范知理与她结婚以来，也是首次被她当众冒犯，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脑仁突突得疼。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泼妇骂街吗？”范知理不满地批评她，后又觉得口吻太过严厉，听着有些埋汰她浅薄的意思，又适时添了一句：“有损气质。”
贺羽以前就心疼范唯尘，为了对范知理瞒天过海，就与范唯尘串通一气，但也就偷偷摸摸地私底下进行，哪能真敢在太岁爷上动土。
这回不一样，做为母亲，她觉得范唯尘活得太憋屈，怎么就连自己的梦想也不能正大光明的去追求去拥护了？
况且他一点也不给范家丢人！不读哥伦比亚商学院怎么了？
范唯尘可是在十六岁那一年就拿到了中国U19国家男子足球队的冠军，与此同时，范唯尘还是以左边前锋的位置，拿到了最佳射手和最佳球员的两个称号！
贺羽不解气地想，这样高的荣誉，就不令人骄傲，不令人崇拜吗？
范知理的冷漠简直令人心寒，他可以对范唯尘在足球领域取得的成绩不闻不问，但他不可以埋没和否定他付出的所有努力和独自熬过的寒苦岁月。
贺羽终于问了一句与今日矛盾毫无关联的问题，这个问题她憋在心里整整十七年，此刻终于有机会一吐真言：“范知理，其实在你心里，一直是看不起我的吧？”
“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妥，你别胡思乱想了。”范唯尘急了，他喜欢就事论事，怎么会想到贺羽会突然上演这一出，当下就慌了神，别为了他导致夫妻两人一夜之间关系破裂啊，那他可是千古罪人了。
范知理对眼前这俩孩子打骂不得，苦果直往肚里咽，见大事不妙，终于缓了语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说范唯尘就说范唯尘，咱们有一说一，你东拉西扯的这不是无理取闹？”
“那你倒是听进去了没有？”贺羽恢复了一贯的顺从，口吻不乏撒娇和示软。
范知理闭了眼，轻抚眉心：“被你们娘俩吵得我头疼，这件事我会再从长计议。”
贺羽对范唯尘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狡黠的笑，随后又靠近一些范知理，伸出手力度适宜地替他揉了揉太阳穴。
范知理沉溺于这样的时刻，身体里的缱绻统统都跑出来，心里想的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也无妨了，这苍茫一生，能与贺羽终老，他死而无憾。
枕边人似他心里的蛔虫，最知他心意，适时拿出最后的杀手锏，喃喃细语，让疲惫昏沉的范知理几乎从梦中惊醒。
“非要唯尘去英国念书，我思来想去，也是舍不得的。知理，你看这样如何，我跟着一起过去照顾他的起居？”
范知理一时说不出话来，面色泛白，呼吸急促，睁开眼去打量委身于他的太太，只见车厢内幽暗，她的眼睛却亮如夜星，脸色一如既往的平和，决然的态度不容动摇。
范唯尘侧目，这才注意到，一向呼风唤雨的父亲，眼里竟也会蓄起惊慌失措的热潮。
这一天晚上，范唯尘回到家后给辛晴打了一通长达356分钟零17秒的电话，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从天南到海北都说了个遍，但都没有说出自己碰到的困惑与难题。这个年纪的他，还没勇气将自己的左右为难坦然平摊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他只想一个人扛下所有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