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唯尘不知道父母的感情是否因为他的存在而受到影响,反正表面上看起来并无芥蒂。
贺羽坚持早起替他们做了营养丰盛的中式早餐,用餐过程中和范知理有说有笑,全然不见昨晚的针尖对麦芒。
说笑间,贺羽仍保留着替范知理夹菜的习惯,经常提醒他多吃鸡蛋补充蛋白质。
越是风平浪静,范知理内心越是觉得不安,总担心贺羽昨晚说的话不是儿戏,更不是单纯只为吓唬他,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交待,好让他提前有个心里准备罢了。
想到这里,他如鲠在喉,迫使自己深吸一口气才不那么纳闷。
“怎么回事,不舒服?”贺羽放下筷子,神色担忧。
“没事,不用担心。”
贺羽笑着戳穿他:“昨晚一夜没睡安稳吧。”
范知理觑她一眼,口吻吃味:“太太都要离家出走了,还指望我能高枕无忧?”
“行了,先不谈这个。你吃快些,还要去医院接爸回家呢。”
贺羽口中的爸,便是范唯尘的爷爷范光耀,他检查出长了一颗脑瘤,上次压迫到神经才会突然晕厥过去。
范知理已经预约了最权威的主刀医生,就目前检查报告来看,因为是早期,风险并不大。本来是可以立即安排手术的,奈何范光耀本人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时间推迟至过完公历新年。
这件事范唯尘并不知情,只当范光耀是因发热过高而引起的休克,今日知晓爷爷出院,二话不说也要跟着一块儿去将老人接回家。
其实范唯尘一直瞒着辛晴一件事,他的家根本不住她家附近,而是住在偏僻的郊区。为了和她见一面,他得起个大早出门,然后骑两个小时的车。
说是郊区一点不夸张,距离他家三公里以内,找不到一个交公站和地铁站,路边往来的车辆,大多都是他熟识的“邻居”,几乎没有外来车辆会途经这里,更别说是出租车辆。
范唯尘从出生那一年起就住在深宫别院里头,这里的警卫戒备森严,恨不得把每只飞鸟都盘查得仔仔细细。
他家是并排六幢独立的洋楼,建得气派又精致,曾是一位民国时期大人物的府邸。
范光耀尤其喜欢这幢洋楼,是经他手拍下的,在当时可谓轰动一时,报刊上争相发布过这则新闻。
除了房子的外貌没翻修过以外,里头的装潢布局早就改得面目全非,庭院也是经过一翻修整过的,除了带一个硕大的花房以外,还有大亩大亩的菜园,一圃一圃种着齐整的蔬菜瓜果,全都不假他人之手,范光耀一人耕种打理。
他有一间专门存放锄头翻斗车之类的木屋,他年轻时候自己搭建的,经年累月的,屋脊挨过了风霜雨露,木头斑驳的纹理处,颜色到底变深了许多。多像一个迟暮的美人,再如何不情愿,终要迎来被皱纹侵蚀皮肤的那一天,好替自己度过的数不清的昼与夜,留下一个交待,这个交待就是刻痕。
范唯尘小时候最喜欢爬到爷爷的翻斗车里,让范光耀推着他满院子乱跑,他小的时候,范光耀已经六十出头,但身体健硕,当他扯着嗓子对爷爷高喊快些推快些推,范光耀真就会闻言跑起来。
回过头去想,范唯尘仍旧自豪地感慨,原来他在那么小年纪就拥有过全世界最酷炫的敞篷跑车!
除此以外,范光耀还给范唯尘在洋楼的后院做过一个秋千架,秋千架旁种着两株丰茂的枇杷树,每年结很多的果子,有时风吹过,果子会掉满地,他特别喜欢吃,舍不得浪费,捡起地上的果子,一个一个剥了皮吃掉,又将每一颗核统统埋进土里。
范唯尘对幼儿园以前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零星记得的一些,大部分都是范光耀给的,真是生命里最无法割舍的一段好时光,幸亏老天将这些留给了他保管。
车子驶进医院的停车场,范唯尘适时收回遥远的思绪,脸上是不该这个年纪表露出来的不动声色,而他心里,隐约有不详的预感,时不时就要呼之欲出。
范光耀是很宝贝范唯尘的,可惜中国人的情感过于含蓄,爷孙俩无论心里再多么想,都是无法再表现出如同十多年前那份毫无隔阂的亲昵。
在他们到之前,陪护早就办好了出院手续,范知理让范唯尘和贺羽先陪老人上车,自己则去找医生再聊些术前准备等事宜。
“爷爷,你感觉好一些吗?”范唯尘搀扶着他下台阶,其实范光耀的身体远没这么不堪一击,在他眼里,自己纵然打不死一头虎,但自理能力依旧绰绰有余。
他看着范唯尘如他父亲惊弓之鸟一般,乐得笑出声:“能有什么事,好着呢,我每天中午吃两碗饭两块肉!”
范唯尘终于也跟着一起笑出声:“没事就好,今天我陪您一起吃饭。”
贺羽在一旁附和:“我一早起来,还在菜园里挑了您种的许多蔬菜,回去我就炒几盘时蔬,给您开开胃口。”
“那看来今天我得吃三大碗才够啊!”
“管够管够!”
“饭是管够,但我爸在场,可容不得您放肆啊!”范唯尘轻声提醒。
范光耀拉长脸佯装不悦:“你爸那人,最会小题大做,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杀鸡用牛刀,甭理他!”
这餐饭没有外人在场,菜是贺羽亲手炒的,以清淡为主,野生菌茹汤里切几片火腿肉提鲜,为了范光耀方便食用,特意为他盛了一小盅单独放在右手边,贺羽例来是个贴心的媳妇,这一点毋庸置疑。
“虽说住院这几天都是家里做的饭菜送来医院,但还是在家吃得最舒心。”范光耀感叹。
范知理的孝顺有目共睹,起身已为范光耀添了第三盅汤,如是说:“张姨从乡下带回一只老母鸡养在院子里,晚上要不炖了给您补补?”
三人想起什么似的,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笑得范知理莫明其妙。
贺羽笑停后说:“鸡汤不能随便乱补的,关它几日,再炖不迟。”
范家餐桌上通常其乐融融,范光耀的胃口一如既往好,自家种的青菜又特别下饭,真就足足吃了两大碗米饭,想盛第三碗的时候,惹来范知理劝阻。
“爸,您吃得够多的了,别不消化。”
“你看,老了不中用, 吃饭的权力都被剥夺!”嘴上这样埋怨着,范光耀并非没有分寸之人,乐呵着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你们再吃一会儿,我先去卧房补个觉。”
范唯尘连忙起身去扶他,将范光耀带回卧室午休。
离开前,范光耀突然叫住他,“唯尘,告诉你父母,让他们下午三点时别走开,我有事找他们谈。”他思索了一下,说:“你也到场。”
“好,我知道了。”
说来也不巧,范唯尘的奶奶阮梦瑜出了远门,去到A城。她亲姐姐的丈夫死的突然,膝下无子女,阮梦瑜得到消息就第一时间赶了过去,一起帮着料理后事。
那场葬礼他们全家都出席了,阮梦瑜没有随他们一同回来,说是陪姐姐操办完姐夫的头七再回家不迟。
而范光耀就是在这当口检查出了患有脑廇,并未及时通知远在A城的阮梦瑜,上了年纪的人,生死关头面前还懂得为别人着想,心胸着实开阔。
范唯尘向父母转达了爷爷的要求后,就回到房中复习功课了,不知怎的,他突然跑到阁楼上,心绪难安地翻出高一时的语文书。
他沉下心翻到那篇文言文《项脊轩志》,从头到尾,一字不差读了两遍,明明文中的小房子与自己住的大房子有着天壤之别,可他偏偏与之对号入座了,读着读着,眼眶莫名泛红。
临近傍晚时分,范唯尘果然应验了自己的预感,范光耀竟带着他们来到一处静谧的墓园。
傍晚风大,天色阴沉,或许是正巧赶上冬至,墓园倒三三两两还有些人气。
他们一行人,以范光耀为首,来到一处未着一字的石碑前,只听得他说:“站在这个角度看太阳东升西落,很是好看的。”
没有人敢接话,范光耀便自顾往下说:“知理,等我过世后,就葬在这里。”
“爸!”
“爷爷!”
范光耀听他们三人急切的语调,仍是不紧不慢道:“买块墓地冲冲喜,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一直强调一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信命,也信自己,所以等我死后,你们得听我自己来安排后事。墓碑,就是这一块,我已经将钱付清。碑上,除了名字与日期,不需要任何一句墓志铭。葬礼,一切从简,不举行追悼会。以后遇到纪念日,若你们有心,也请为我烧些纸钱,这辈子我锦衣玉食惯了,来世一时半会儿怕是适应不了穷苦日子。”这句,纯属玩笑,他对着范唯尘顽皮一笑,颇有点老顽童的气质。
范唯尘可笑不出来。
范知理向来尊重长辈,只要是范光耀提出的要求,他向来遵从,可今日难免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
“爸,手术的风险不到三成,而且肿瘤是良性的,您大可不必如此操之过及。”范知理回避了后事二字,他是万说不出口的。
范唯尘这才反应过来,急急问:“什么手术?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范光耀似不满看了一眼范知理,假意埋汰:“你爸就是这性子,一心为了你能考个好大学,让他肝脑涂地都乐意!”
随后,范光耀才一五一十将病情告诉了范唯尘,说完后甚至反过来宽慰他:“脑瘤是良性的,就是长的位置不太好,但医生说问题不大。保守估计,若无意外,你爷爷我至少再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那您?”
“在死亡面前,我还是恐惧的,这才自己一意孤行选好了墓地,甚至没和你奶奶商量,但她应该相信我的眼光。”
“对了知理,一年前我已经立好遗嘱,明日会派律师团队与你沟通细节。哦,既然大家都在这儿,还有件事我也一起说了,2008年的元旦,我们大家庭一起吃个团圆饭,宴请的亲眷名单,知理帮我拟定一下。小贺,你娘家人也多请一些过来,难得热闹。”
“好的,爸爸!”
“其他事我也懒得再多管,就是关于唯尘的事情,我不得不多嘴几句,听不听由你们。”
范知理谦卑地保证:“爸,您说,我一定听。”
“别对他踢球这件事偏见太深!古人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爸我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和你一样,知道唯尘从小是读书的料,埋没了可惜。但他对踢足球的决心,我也是看在眼里,确实是个有灵性有出息的孩子,作为孩子他爸,你得支持,而不是一味泼冷水。”
“依照中国足球现状而言,大环境确实不理想,但就你个人而言,作为社会上有一定地位、有一定影响力、有一定财力的人而言,是可以站出来替中国足球做一些实事的,不是单单为了唯尘,而是为了中国足球的发展和未来。”
“该出钱,你就出钱;该出力,你就出力!多大点儿事!不是我批评你,你做事的格局,多向我学学,别拘泥于一处,眼光放远点儿,心胸开阔点儿!”
“爸,您教育得是。”
“听这意思,是在怪我多管闲事呢!”范光耀爽朗一笑,心想,少说多说都让范知理心里不痛快了,索性又替范唯尘争取一些自由:“孩子大了不由爹娘,你应当让唯尘自己选择往后的路,省得你操太多心,他反而不领情。”
明面上是在维护范知理,实则是替孙子求情,范知理哪能听不懂。
“今生都是初次为人父为人母,大多都是现学现卖,柳宗元写的那篇《种树郭橐驼传》我很是推崇的,我猜你肯定读过。”
他们边聊边走向了墓园的出口,每朝外走一步,都是缓解了一点凝重气氛,有些事就像从未发生过。
回到家里,范唯尘与父亲商量:“爸,我们学校说是元旦三天安排了拓展训练。”
“我明天去和你校长商量一下,看是否能改到其他时间。”
范唯尘忽然问:“爷爷的病,真的没多大问题吗?”
“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年纪大了,手术之后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
范唯尘似有些难言启齿,几度欲言又止,才鼓起勇气对范知理说:“爸,我的决定出来了,去英国念书。如果以后有机会,就留在那里踢球,我不想辜负自己的理想。哪怕到最后一无所获,我也认了,至少我为此付出过全部的努力。”他没说,也是下过最狠的一次赌注。
“不为F大心动?”范知理反问。
“明天我就将答案告诉老师。”
“也真的一点都不留恋国内的一切?”范知理对他说:“你这一别,可就是遥遥无期啊。”
范唯尘没回答,他想,有太多太多无法割舍的一切了,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不足以让他放弃梦想,就连辛晴也不能。
意识到这一点,范唯尘失眠了整夜,以后的事,交给时间来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