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往往比闹鬼还要荒诞得多。
尹星渊想，也许比楚言爱上他或者他爱上楚言还要荒诞——不不这个比喻好像有些不对，为什么他最近总是拿楚言做比喻？
都怪那个男人传递消息的方式太惊世骇俗了，嗯，绝对是他的错。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而怀中的尹祺也昏昏欲睡，十几岁的小孩子果然尚不能理解很多事的深意。
也不需要他理解。
尹星渊动作轻缓地拍着尹祺的背，目光变得真正柔软下来。无论如何，他会照顾好这个孩子，虽然他们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尹祺是他给他的名字，他就是他唯一的弟弟。
也许这些天该给尹祺多布置些安全措施，尤其是他照顾不到的地方。
尹星渊垂下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某种翻找东西的异常响动。
有小偷？
不会吧，这大白天的。况且他们这巷子里住的都是些穷人，本市小偷都贼精贼精的，往哪去偷都不会来这里偷，根本捞不着啥。
莫非是外来的？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外来小偷肯定要去那些看着就有油水的小区，谁吃饱了撑着往暗巷里钻，更别提他们事务所外贴的招牌是婚介所。
总不会想来捡个女朋友吧。
他差点被自己这想法逗乐了，不过楼下好歹还放着电脑，那可是本事务所重要资产，不能轻易流落在外。
调侃归调侃，还是赶紧放开尹祺下楼看看。
结果一下楼，好么，小偷没有，只有张姓助理一位。
尹星渊步下楼梯就看到小张正坐在电脑桌前，埋着头认认真真不知在处理哪一桩委托，经历过泡面大爆炸的可怜电脑日前换了新主机，而此刻那台黑到发亮的主机上正插着U盘，形状望去似乎有点眼熟。
眼熟是个什么鬼，U盘还不是都长得差不多——不对！
某种被人窥视的危险感迅速涌上心头，尹星渊几乎来不及思考就一个箭步冲过去，粗暴地拔下了U盘，又在小张惊愕的回头中急切地问：“你在干什么？”
“哈？”小张只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老板今天发什么疯，员工勤奋工作也不行？“有位顾客要些资料，我拿个U盘拷给他。对了尹哥，我们之前那么多U盘都哪儿去了，我找半天才从抽屉底寻摸到这么一个。”
真是要了命了，他怎么就偏找出这一个。
精致小巧卖相普通的U盘静静躺在尹星渊掌心，在旁人眼中没什么不同，对他而言却像一段不祥乐章中的初始音符。难道冥冥之中，他还是跟那件事脱不开关系？
《楚门的世界》还在头脑中回放，青年侦探蹙眉不动声色地环顾整个工作室，凑近了张助理低声说：“你没有去调查易铃的什么事吧？”
怎么搞得跟黑社会交易似的。有些不适应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人突然这么正经，小张也被带得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易铃是谁？”
“……”
“哦我想起来了，那个什么女网友是吧。我没调查过她啊，这个案子不是老板你负责的么，而且已经结束归档了。”怎么，难道这委托还有问题？
看张助理真是一脸茫然，尹星渊握紧了那个U盘，瞥了眼重新投入使用的电脑，慢慢地摇头：“没什么。”
“哦。”他的助理顿了顿，显然不是很相信，眼睛里又现出那种奇怪的崇拜眼神——要没什么尹哥那么紧张干嘛，肯定有八卦！
“那个女孩子难道有什么疑点？你查到了什么对不？快，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说什么说！”张助理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太重，要知道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尹星渊故意板起脸，粗声粗气地赶他：“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去买菜？小祺都饿了，快去。”
“？？？可是尹哥，我们今天刚刚去超市买过菜啊。哦对了，食材那几个袋子是你拿着的吧，肉呢？鸡蛋呢？小白菜呢？”
差点忘记这一茬的尹星渊被问得哑口无言，又不好说自己是被个大男人在大街上偷袭壁咚才丢了食材，只好哼哼唧唧地说自己给吃掉了。
张助理满脸“我不信你在说谎”的神色，先不说那么多食材一顿能不能吃完，尹星渊根本就不会做饭好不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难道生吃？
然而尹大侦探坚持称是自己把东西吃完了，打工仔小张也无法反驳，只好认命地去给又小气又挑剔还专制的老板买菜做饭。
下个月一定要开口让老板加工资！一定！
不过……今天的尹哥虽然莫名其妙凶巴巴的，但好像又有哪里与平时不太一样。矫情点说，从前的尹哥对自己说话根本不会那么有温度，有亲切感。
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很好相处甚至有些油嘴滑舌，但只有朝夕相处才能意识到对方骨子里天生带着一种对旁人无缘由的疏离感，好像清晰地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分开两端。
也许尹星渊自己都不知道他许多自然而然的态度在他人眼里多么奇怪，反正在小张看来，这个人除了他弟弟，应该根本就没有真情实感地关心过别人吧。
也或者孤儿院的孩子总是这样。张助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用说的好。反正尹哥已经在改变了不是吗？
而并不知道对方内心戏如此丰富的尹星渊眼看着张助理拿起钱包准备出门，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叮嘱一句：“买了东西就早点回来，不要四处乱晃，今晚我们一起吃饭。”
哇，一起吃饭，以前从来没这待遇！他就说尹哥在改变，张助理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喊了句“好！”，兴高采烈地走了。
尹星渊被人家这么灿烂的笑容吓一跳，仿佛自己发了什么几万块的大红包一样。不过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他就知道这奇怪助理多半会露出那种被安抚了的小动物一般亮晶晶的眼神。
说起来，张助理这么任劳任怨勤奋努力还名牌大学毕业的员工哪儿去找，他都不记得当时人家怎么就被忽悠到来这个小破事务所上班的了。
本以为看到事务所真实情况后这小伙肯定马上闹着要走，结果人家二话不说一干到底，不仅事务所那些杂七杂八的委托，就连买菜做饭照顾尹祺都分担了一大半。
尹家兄弟俩没一个会做饭的，以前就叫叫外卖，自从有了小张，天天三菜一汤不重样。
真是十佳好员工。
看来真的要给人家涨工资才对，还要多多放假，提高张助理的福利待遇。不然这么好的员工跑了，他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嗯，等他回来就跟他说涨工资的事情。
然而，尹星渊没能等到这一刻。
因为小张没能早点回来。
他出事了。就在这条破旧的小巷子口，离事务所不到三百米的地方，一辆原本正在好好运行的电车忽然失控冲向车流，随即无可避免地发生了一场连环车祸。
而这场车祸，偏偏又这么巧地波及到了刚好买菜回来的张助理。
“救护车已经把人送到医院去了，但你最好做好准备，他……伤得很重。”黄毛道士来通知尹星渊时，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
应该说那是悲伤吗？或者愤怒？又都不太像。尹星渊脸上露出的是某种词汇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一台机器人，有人硬生生给他灌输入关于悲伤的指令，但机械的他不知该怎样表达，于是最终显得有些扭曲。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让黄毛道士觉得那应该只是自己的错觉。
尹星渊只是太震惊了，他想。
两人一起来到小巷口，那场车祸发生的地方。
事发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连环车祸造成的后果极为惨烈，到处都是汽车残骸，以及东一滩西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受伤的人很多，分不清哪一滩血迹才是小张留下的。但尹星渊很快看到不远处，有几袋被人买来准备做晚餐的食材散落一地，碧绿碧绿的蔬菜上沾着红红白白的血液和不明液体。
几乎可以想象小张是如何在这里被撞，飞出，倒下。
人群中开始响起低低的啜泣声，继而变成嚎啕大哭。他们的亲人也卷入这场车祸里，至今生死不明。黄毛道士叹了口气，不忍地按着尹星渊的肩膀：“虽然是重伤，但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肯定能救小张，你也别太……”
“啊！！！！”过于沉重的氛围中，尹星渊根本听不清黄毛在说什么，却清晰地听见小祺的声音，在不远处，尖锐地响起来，惊恐得像是要冲破耳膜。
于是黄毛道士那“别太难过”几个字尚未说出口，就见尹星渊已经表情漠然地转过身去，拨开重重人群，来到尹祺身边，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冷淡的声音如同冬日雪花轻轻飘落，冰寒彻骨。
“别看。”他说。
别看，那是人类的脆弱，众有千般巧思、万般计谋，肉体都如此不堪一击，只要轻轻一碰，就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