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乌市第一医院。
安顿好尹祺后，尹星渊与黄毛打听了伤者去处，等他们赶到时，张助理已经结束抢救，被人推出了手术室。主治医生摘下口罩，脸上是见惯生死的怜悯表情：“两位是他的家属？”
“算……是吧。”尹星渊这才发现，他好像从未问过小张家住哪里，父母是否建在，有没有兄弟姐妹，结没结婚，生没生孩子。
没有关心过他。
医生摇头：“他是受伤最重的，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抢救，不过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得看接下来几天伤势会不会恶化。另外，有件事你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他就算活下来，也有很大概率醒不过来。”
也就是说，张助理最好的下场，可能是变成植物人，永永远远地在床上躺着。
两人都有瞬间的沉默。
相对于彻底的死亡来说，植物人是个更微妙的状态。在最初时，人们会为他保得性命而大感庆幸，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不能言、不能动、不能听、不能见，只能像个玩偶一样躺在那里，由他人长年累月地照看。
照顾之人辛苦尚能看见，却谁都不能得知无法清醒之人又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
在漫长时光里，这份生存最终会化为对双方的、难以忽视的折磨。
黄毛出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也不一定，医生不是也说了还有醒来的可能吗？小张吉人天相，肯定没事的。”
尹星渊没有回答，两人跟着护士一路到了重症病房，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小张就躺在里面，浑身缠满绷带，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也不会时而微笑时而无奈地叫着他“尹哥尹哥”，更不会再用那种简直让人奇怪的崇拜眼神看着他。
这个名校毕业、能力一流、原本应该拥有一个美好人生的男孩，只因为当初头脑发昏选择进了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事务所”，最终变成了一具只能靠呼吸机维持呼吸的躯壳。
而这不是巧合。
尹星渊知道，这不是意外，不是巧合，不是什么突发事件。
这是谋杀，就如同当时他手边爆炸的泡面锅一样，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来自于隐藏在黑暗处的、看不见的敌人。他本不想涉足这些神秘事件，即使帮楚言保管了东西，即使看了《楚门的世界》，但他原本只想远离它们，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但现在，不可能了。
——无论隐藏在背后的是什么东西、有多大能力、是不是远远超出他能对抗的范围，他都要将它们，连根拔起。
掌心里，由楚言交给他、又因他扔在抽屉中而被毫不知情的张助理拿去装文件的U盘静静横躺，尹星渊用力收拢五指，用的力道简直像要把什么东西捏碎，那东西却异常坚固，硌得手掌生疼。
一句极轻的，叹息般的语句在他唇齿间回荡：“再见，张靖。”
是的，他终于想起来了，总是小张小张地叫着，忘了这个青年，也有名字。
“我们回去吧。”他对黄毛道士说。
对方叹气：“回去休息两天再说，小三是抓不完的。要不要来几张平安符？免费送你。”
“我知道。谢谢。”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
回到事务所时，尹祺依旧躲在被子里哭。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车祸，虽然看见时伤员都已经被带走了，但鲜血淋漓的现场还是给小孩带来了巨大冲击。
一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他立刻冲出去扑到尹星渊怀里，抽抽噎噎地说：“哥、哥，小张哥……小张哥他……呜呜呜……”
尹星渊用力把弟弟抱紧，将他毛绒绒的脑袋按在胸前，柔声安慰：“别怕，别怕，没事的。小张哥哥只是受了点伤，医生说已经没事了，别哭。”
“真的？”
“真的，你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去看他——不过小张哥哥还没醒，到时候别吵他，好吗？”
“嗯。”听说张助理没事了，尹祺破涕为笑，但仍旧心有余悸，撒娇要哥哥陪自己睡觉。从前他都说自己是大孩子了，要独立不要人陪，尹星渊也就随他去。
当晚却是兄弟两个难得再度睡在同张床上，久违的温馨时刻。尹祺缩成一团躲在尹星渊怀里，身体仍然下意识地微微颤抖，直到他哥哥俯身过来将他整个人搂住，才缓缓平静下来。
然而在尹祺昏昏欲睡、将见周公之时，却听到他哥哥轻轻在耳边说：“小祺，过两天，哥哥送你回院里住段时间好吗？”
“好啊，我们一起回去看大家。”他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尹星渊说的是让他回孤儿院住，而不是仅仅回去看下朋友。
尹祺有些心慌，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哥哥，为什么要回院里住，你不要我了吗？是不是我天天打游戏，不好好学习，你嫌弃我了？”
尹星渊看他如受惊小鹿般惶恐的神情，捏住他的脸耐心哄着：“怎么会呢，不会不要你的。只是哥哥过两天要出趟远门，现在小张哥受伤了，没人照顾你，我会担心。所以你先回院里住两天，等哥哥回来，再来接你，好吗？”
“真的？”
“比真金还真。”
尹祺还有些不信，但又觉得哥哥从来没骗过他，现在小张哥不在，他一个人住也确实害怕，就有些犹豫地说：“那我们拉钩，你不能骗我。”
“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
拉完勾，安下心来的尹祺又开始昏昏欲睡，只是揪着尹星渊的领子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哥哥你要快些回来”之类的话。
尹星渊低头看着尹祺稚嫩的脸，脸色慢慢沉下去。
他要做好万全准备，首先，不能让尹祺被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波及。这是他第一次骗尹祺，没有告诉他这次送他回孤儿院，也许就不会再有机会接他出来。
以后，这个孩子可能会明白他的心意，也可能不会明白，但，只要尹祺好好生活就可以。
没几天后尹星渊就把尹祺送回了孤儿院，连带着所有尹祺最喜欢的玩具以及一大包送给孤儿院小伙伴们的礼物。
这个他曾经在此长大的孤儿院，因为资金不足，其实环境相当差劲落后，里面的人也不见得就有多好。却是当年那些小小的孩童，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还有同伴在那里。
最重要的是，由于穷，它并没有多少现代化设备，简陋得仿佛是上上个世纪的建筑。
从前，这些缺点令人鄙夷；如今，面对可以依托高科技设备的敌人，缺点却变成了优点。那里对尹祺来说，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
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够放心。
放手去做想做的事。
辞别孤儿院院长与昔日伙伴，尹星渊把这些年来赚到的钱委托孤儿院替尹祺保管，自己则孤身一人回到了事务所。
他并不担心孤儿院侵吞这笔钱，当然并不是因为多信任那里的人，而是因为如今这个时代，保管就只是保管，除非尹祺亲自动用，否则谁也动不了那笔资金。
更何况，那点钱也没有多到让他人如何心动的地步，他深知人心难测，不敢给尹祺留下太多。
否则，就会变成祸端。
事务所里冷冷清清，不大的室内居然显出了空荡寥落的感觉。既没有小张在那勤勤恳恳地分析客户小三出没地点，也没有尹祺各种偷懒打游戏的音效。
从接下宅男何烨那个看似平常的委托开始，不到半个月时间，这条陋巷深处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话说回来，那个总是不承认自己老公出轨的美女好像也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上次见到她，她还在说什么另一个世界。
尹星渊默默地拿出那个U盘，举在眼前反复看。
他不喜欢对麻烦事端涉足太深，也许那天在大街上，他甚至不该接住这个U盘。因为楚言明显知道危险将会来自哪里，而他却对一切一无所知。
别说敌人，他甚至不知道楚言来自哪里。
不过没关系，他不需要去找楚言。
因为他虽不知道楚言来自哪里，但他知道危险会来自哪里。那个东西就在他周围，任何地方，都存在一只无形之手，在操控着一切。
他想，线头指向何烨之前，一切早已在暗中开始。事情的开端并非宅男来找他那一刻，而要更早，比如说，那几起太乌市神秘昏迷事件发生之时。
而现在，他要独自做一件事。
——试探着在这里，把那个东西，引出来。
计划，当然是有的。他还不想死，他要做的远远不只把那东西引出来一次那么简单，他还要根据这次行动的结果，来制定更周详的行动方案。
管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都别想轻易逃脱尹星渊的追踪。
别忘了，他可是个侦探呢。
就算平时只能找猫抓狗、揪出邻居去网吧的熊孩子找到楼上先生藏的私房钱，可有些东西，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比如说，真相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