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难捱的沉默。
希望在一个人眼睛里缓缓熄灭的过程，尹星渊这么多年来已经看过很多回，而比何烨这样不过是失去了网恋对象、简直无关痛痒的绝望更深更黑暗的绝望，其实还多很多。
所以他并没有因为何烨的崩溃而无奈动容。
当然，作为一个侦探，他很有职业操守。
“何先生，根据我们的约定，我已经找到了易铃的下落，你应该付我尾款。不过，看在你不能继续拯救银河系的份上，我就不强讨了——不过定金不退哦。”
开玩笑，那八千块他已经用掉了，退要往哪儿去退，找黄毛道士把买符的钱抠出来吗——那也不是他付的。
话说回来，世事也是太过无常，谁能料到不过是接个找网友的单子，最后却会卷入这么莫名其妙的事件中来呢？
尹星渊想着就微微侧身去看楚言，楚言却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何烨，而是在打量何烨的住处。看到沙发上那台笔记本电脑后，楚言无声地低下头，掏出手机看了眼。
从尹星渊的口袋里。
侦探差点条件反射反手给他一拳重击，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掏别人口袋掏得这么自然这么炉火纯青，以前怕不是个当小偷的。
不过楚言只歪了歪脑袋，就轻而易举地避过那记拳风，勉强开尊口解释：“我没带。”
亲爱的兄弟，知道怎么样叫做礼貌地向别人借东西不？
算了，尹星渊觉得他不知道。
好在何烨已经沉浸在心爱女友结婚这悲伤消息中，浑浑噩噩失魂落魄，根本注意不到这两人的你来我往，甚至连门都不关就摇摇晃晃地跑回沙发上歪倒，抱着个二次元美少女的抱枕自言自语。
这个样子，就算有贼大摇大摆地跑进他家打劫他大概都意识不到。
还是来访的两位好心，临走前帮他带上了门。
离开何烨家后，尹星渊回头看了眼那栋建筑，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何烨对易铃的那种感情，在他看来简直荒谬至极。如此凭空产生的、虚无缥缈得像空中楼阁一样的东西，毫无任何坚实基础可言，恰如镜中花水中月飘散在空气里的泡沫，一戳就碎。
居然还会有这么多人为此投入难以计数的真情实感，简直太不科学。
像是之前死都不肯承认老公出轨了的女人、明明互相不信任却又非要在一起的恋人，还有可以找到高薪工作却一直留在事务所里忙上忙下不知忙什么的小张。
按说人类应该是理性的生物，正因为人类有理性，才能与其它低等动物区分开来不是吗。
那些无法用逻辑推断的、说不出清晰理由的、由情感和冲动支配而产生的行为，应该是人类身上最野蛮、落后、未进化完全的需要舍弃的东西才对。
尹星渊觉得自己不太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驱使着他们做出这些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行为？
他想他就从来都不会这么做。
回忆下刚刚楚言许诺的大笔酬金，以及给他安排好的条理清晰的剧本，收钱办事，这才是正常的思考方式。
于是他敬业地看了一眼此刻的周围环境。
他们现在正在大马路边，道上车来车往，各种路口红绿灯交替，还有不少违规抓拍摄像头。毕竟何烨家住的地段如此，无论之前楚言怎么骑着自行车绕小路，终点也避免不了要如此。
人很多，很好。
是个不错的地方。
尹星渊得意一笑，连忙转身把手往楚言面前摊开，提高了声音表示：“楚先生，我已经按您的要求把那个胖子打发了，您和您夫人易铃的事儿我不会再继续调查的，报酬呢，给我给我。”
虽然不知道剧本最后还要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演这么场戏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好侦探就是要完全满足雇主任何要求，更何况他索要报酬的心情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毕竟谁不喜欢钱呢。
话说易玲怎么就成楚言老婆了？该不会……是真的吧。尹星渊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烧，十分热切地盯着楚言看。
可惜楚言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这个男人只是顺势停下脚步，目光状似无意地从不远处的违规抓拍摄像头上扫过，然后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尹星渊手上，同样提高声音：“密码六个一。今天的事请你守口如瓶，也请不要再调查我的妻子易玲。”
尹星渊开开心心拿过银行卡，脸上绽开热情笑容，就是有点太职业：“没问题。谢谢老板！”
“再见。不，再也不见。”
***
这个委托就以如此俗套的开篇和如此神秘的结尾告一段落。那天演完那场不知所谓的戏后，尹星渊从楚言给的银行卡里取出十万块钱，心情愉悦地哼着歌儿回了事务所。
倒是一条街上的邻居们见他回来都松了口气——这主要怪某个道士，当天尹星渊被带走后所有街友们就都知道某三流侦探找小姐被警察一波带走，还纷纷对他表示慰问，并八卦他被带走的时候穿没穿衣服。
开玩笑，当然穿着，而且并不是因为找什么小姐好吗。
当然，对于道士兄愿意帮他维护形象安抚邻里这件事他还是很感激的。毕竟找小姐可比什么杀人无伤大雅得多。
张助理和尹祺看见他回来更是激动不已，两人双双扑过来一人抱一边哇哇大哭，尹星渊十分嫌弃地把张助理这个大男人推开，然后温柔地摸着弟弟的头开始安抚他。
张助理：？？？为什么要差别对待？
尹星渊笑，当然是因为弟弟是弟弟，而他对跟大男人抱头痛哭可毫无兴趣。当然，还是谢谢小张同志帮忙照顾弟弟啦，涨工资！
破旧小巷里顿时传出微妙的大笑声，吓得隔壁人家纷纷锁上门。
尹星渊长叹一声，心想还是自己家好，虽然破了点，脏了点，旧了点偏僻了点，但总算没有什么不懂礼貌的男人中二兮兮地点蜡烛。
要在这里住一辈子！
生活便这么重新回到熟悉轨道，尹大侦探继续找猫斗狗抓小三，没收弟弟的游戏督促他好好学习。张助理还是忙里忙外，对了，李太太又重新买了条狗，品种依旧是泰日天。
不过这条泰日天比起前一条来要胆小的多，从来没进事务所来讨食吃过，张助理偶尔说起来，还会想念从前三天两头离家出走那只。
说到那只就不得不提到那场蹊跷的泡面锅爆炸，也只有这个能证明那场荒诞的找网友经历真的存在过。
除此之外，无论何烨、易铃还是神秘的楚言，都已经迅速消失在尹星渊的生命里。
也许对很多人来说，易铃这件事怎么看都依旧充满各种谜团，但尹星渊并不是一个多有好奇心的人。
或者说，他能够判断哪些好奇心无伤大雅、而哪些好奇心足够致命，所以对这件事，既然已收到足够酬金，他便完全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趣。
比起那些神秘又遥远之物，他更在意自己接下来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以及尹祺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否则会长不高的。
不过宅男事件也不是全无影响。
自此之后，尹星渊更多一层警惕，会时常去注意自己的手机定位有没有自动打开，后台摄像头有没有被悄悄使用过的痕迹，以及把新买来煮泡面的锅和电热水壶都搬进厨房，所有电器接口都换上保护装置。
最重要的是，不买三无产品。
咳，虽然三无产品是真心便宜。但确实小命比较重要。
对了，还有那台惨遭泡面冲击波的电脑。
十分不靠谱的黄毛道士使尽浑身解数仍是没把硬盘修好，最后也只能拿回来放角落里吃灰。高科技信息时代就是这样，人们很容易留下痕迹也很容易失去一切，一旦储存的介质不在了，他手里就不会再有那份聊天记录存在过的证据。
当然，某何姓宅男可能还保留着那些东西，不过尹星渊觉得以宅男的性格，在消沉一段时间后很快就会在网络上遇到另一个擅长撒娇卖萌的少女，并开始拯救另一个银河系。
不用多久，何烨就会完全忘记自己生命里曾经有过叫“易玲”的智障女网友。
没错，不仅是网友，还智障。
“啊，生活没变啊。”
某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尹星渊无来由地念叨了一声，又惬意地感叹：“除了还是要被不肯承认自己老公出轨的小姐姐骂成GAY，其他简直完美。”
他越想越觉得完美，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阳光少年根本不GAY的脸，却毫无预兆地忽然想起了楚言。
毕竟在那种情况下，神秘黑暗的房间里，那个人影在烛光后面若影若现的轮廓，出场方式让人印象之深，可能一生都不会褪色。
红蜡烛上还有两个喜字。
怎么办居然有点惆怅……等下！等下！惆怅明明是他认为荒谬无用的感情！为什么要在想起小姐姐把自己骂成GAY以后接着想起楚言？这个思路好像有点问题啊！
尹星渊抖了一下，颇为后怕，深觉自己再不能这么无所事事地躺下去，被窝果然是滋生奇思妙想的场所，正好冰箱里已经没有食材了，还是起床去逛个超市吧。
积极向上点尹星渊，你可以的！
“小张，小张？”
“怎么了尹哥？”
“走，去超市！”
张助理无奈地看着一身小熊睡衣头发像鸡窝一样乱七八糟的老板，叹着气打开衣柜给他挑起衣服来，边找边唠叨：“尹哥，就算是为了我们事务所的脸面，你也好歹换身衣服啊。”
穿睡衣出门就算了，还小熊睡衣！
“就你话多。”尹星渊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也发现这好像是弟弟的睡衣，确实有损形象，好吧，小张同志还是个好同志。
“不如我给你涨工资吧。”他靠在墙边幽幽地说。
小张一抬头就看到他诡异的笑，顿觉不妙：“老板我错了，你就算什么都不穿也是我们事务所的脸面，英俊！潇洒！酷炫狂霸拽！”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