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折梅
待回到颐和轩，便将两枝曲折遒劲的梅枝插入一个上绘“独钓寒江雪”的白瓷瓶中，特意摆在了若溪床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几上。室内暖意融融，花香四溢，我望着熟睡的若溪，不知不觉已有笑意盈上唇边。
若溪果然是极喜欢那两枝腊梅的，午后醒来一见到便笑逐颜开。起身坐了半晌，只是静静地观赏着，她说腊梅和她的额娘一样，那种袭人的芬芳并不是自己刻意求来的，而是老天赋予的；但那偏偏要在百花凋零的时候选择绽放的骨气，却是自己想要的，只是虽然独特，却也寂寞。
第二日我一起身便发觉外面灰蒙蒙的一片，待走近窗边细看，原来是漫天飞雪——这是我在这一世见到的第一场雪，雪花随风舞动，饱满洁白，夹着缕缕清香，偶有几片飘落脸上，只觉冰凉惬意。正陶醉间，突然听外间的丫鬟宝珠唤我，说是有人来宁寿宫送东西给我，我一听这话便道是胤祥托人来信了，忙批了件斗篷就跑了出去。来到颐和轩门口，却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小太监手捧一个包裹，看到我便鞠了个躬，言简意赅地道：“诺兰姑娘，小的万全，礼物是八爷送您的。”
居然是八阿哥，我这才想起面前的小太监正是那日领我去储秀宫的，做事的确人如其名，很是“万全”。
我接过他手中的包裹，揭开上面盖着的段子，原来是一件银白色蝶纹妆花段披风，那隐隐闪着柔光的面料在冬雪的映衬下格外的华贵亮眼。
那万全又道：“姑娘，八爷特意让我告诉你，这披风的里子是貉子皮，最是保暖；因为姑娘在宫中不能穿的太张扬，所以特意选了一件只在领子那加了一小圈狐狸毛的，又好看又能挡风。”
我将披风展开，摸着里衬那柔软的质地，心中暗暗感激，只是昨日见我穿的单薄，今日就差人送来了披风，而且还为我考虑的如此周到，八阿哥果然是心思细密，善解人意。
按说这么贵重的礼我是不该乱收的，但不知为何，是八阿哥送的，我就没有那么多抗拒，反而更乐于大方地接受。
再见八阿哥时，我已然是披着那件他送的披风了，我看到他望见雪中一身银白的我时，眼睛似乎一瞬间明亮了起来。这日渐明艳动人的我，任谁见了都要微微出神那么两三分吧。
八阿哥果然是信守承诺的，自那日园中偶遇后，我每次再去为若溪折梅时总是能遇到他，有时是和九爷十爷一起，有时只是他自己。而每回见了面他也总要请我喝上几盅，聊上几句。在这些谈笑风生中我更觉八阿哥温文尔雅、聪明睿智，不愧是世人称道的“八贤王”。
这一日我踩着薄薄的积雪，依旧是来到了御花园，远远地就望见了八阿哥他们三人，只是这一次他们并未在亭中小饮，而是齐刷刷地站在腊梅树下，穿着也与往日不同，似乎更正式一些。
我一走进，九阿哥就眯着那双精光尽现的细长眼睛问道：“今儿看上的是哪一枝啊？这好好的几株腊梅树都要被你折光了，明儿应该跟内务府说说，宁寿宫花园那么大，也该栽几株腊梅，省的我们诺兰姑娘奔波劳碌了不是？”
九阿哥说话就是这样，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可他自己却不觉得，硬说我才是这样的人。我被他一番酸溜溜的话逗得一笑，也不理他，只是指了指梅树，对八阿哥道：“我要那两枝。”
一旁的九爷更是被我气的吹胡子瞪眼道：“这小丫头，越发的不像话了，我和老十压根不入人家的眼，根本不待见呐。”
我笑也不是，不笑又忍不住，只能强忍着竭力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福身道：“回九爷，不是奴婢非要来这折梅，而是太后一向不喜欢香味浓重的花草，宁寿宫便不宜栽种腊梅。还有啊，您要是挑我的礼，那我就只能——给八爷九爷十爷请安……”
话还未说完，十阿哥连忙扶了我起来，扯开他的大嗓门道：“别听九哥瞎说，不是讲好了私下不拘礼的吗。咱们今天进宫本就是有要紧事的，八哥想的周到，说是怕你一会儿来了寻不到我们在这干等，就索性等你一会儿，待帮你折了梅我们就要赶去乾清门了。”
这几日接触颇多，我才知道十阿哥并非看上去的那么憨傻蠢钝，也没有后人所称的那种市井痞气，他只是从小并未得到过多的期许，反倒让他较别人更豁达些，说话做事也就没那么小心翼翼、深思熟虑了。尽管如此，十阿哥突然这么有条不紊地讲话我还是不太习惯，又听他说赶去乾清门，便忙问是怎样一回事。
此刻八阿哥已为我折好了梅枝递到我手中，道：“皇阿玛回来了，我们去迎驾。”
他说，皇上回来了；那就是说，胤祥也回来了。我心中不由得一阵震颤。
他们三人也是片刻不敢耽搁，言罢就匆匆向乾清宫去了。见三人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刚刚灵魂出窍都忘了向三位阿哥道别，提起裙摆飞也似的向宁寿宫跑去。
刚一进颐和轩的正厅就闻到一股甜香，我迫不及待地迈步入内，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身着紫檀色毛边小马甲，修长而挺拔，此刻正闲适地靠在椅子中，好似画中的人。我正要走上前去吓他一跳，却见侧边的帘子被掀了开来，款款走出的正是婧瑶。她手端楠木托盘，上面放着青花瓷壶和茶杯，径直走到了胤祥面前，又笑盈盈地为他斟茶。此刻的婧瑶满面春风，双目含情，似乎是要将自己浑身的青春与热情都挥洒出一般——我望着她，觉得此刻的婧瑶有些似曾相识。
猛然间我一惊——这样的婧瑶，这样望着胤祥的婧瑶，不正如曾经同样爱恋地望着胤祥的我吗？
那样的一颦一笑间诉说着心驰神往，那样的顾盼生辉间道出了寸寸柔肠。是的，我再一次地确定了，只凭借此刻婧瑶的眼睛我就确定了，她的眼睛，明明白白地袒露着，胤祥对于她，是多么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我呆呆地立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似被拴上了千斤巨石，直直地拖着我向下沉。婧瑶曾经的话语萦绕耳旁，那是她对我讲述自己的身世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定地说过的，“我这一生，要么不嫁，要嫁，就一定嫁给我挚爱之人。真情真意，不枉此生。”那一瞬间，我突然恍惚地觉得，或许真正应该在一起的就是婧瑶和胤祥——毕竟还可能有那么一天，我终究要回到我自己的世界。
胤祥还是发现了我，回头见到一身银白的我时，脸上也露出了微微赞许的神色，他笑着拉我坐下，细细端详着我有没有变化，又拿出从外面带回来的茯苓糕给我吃。而我，说不上是沮丧的，因为胤祥的归来着实是让我欣喜万分的，可我又禁不住怅惘——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何，这怅惘要比当日得知胤祥有妻女来的更甚。或许，是因为我了解婧瑶吧，深知她是怎样一个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的女子，那种惧怕胤祥被抢走的紧迫感便愈加的强烈。
那一日，胤祥只是坐了一会，陪了陪若溪就走了，想必家中还有不少事情吧。我依旧是有些魂不守舍的，连婧瑶都看了出来。
我这般不得体的状态向来是不让外人见到的，因而婧瑶也觉得颇为奇怪，非要拉着我问个究竟。
我只推说早上出去受了风，身子不爽便早早睡下了。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开口去问婧瑶她与胤祥的事情，似乎害怕听到什么，是我无法接受的。我轻轻合上眼，心中默念：婧瑶，你爱胤祥，那也是你的选择。既然选了，我就不想去问这结果是好是坏。若是好的，我依然会祝福你；可若是不好，我也只能说你与胤祥无缘，只盼你能早些从这段无果的缘分中走出来，另寻幸福吧。